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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笑的化妝品店名(有創(chuàng)意的化妝品店名)

編輯:小峰 發(fā)布于2023-08-28 12:19
導讀: 章 沉默讀書會莫談與你無關(guān)之事, 以免聽到逆耳之言。○今年夏天,我在奈良的家中,心情甚是煩悶。我不知道下一本小說該...

章 沉默讀書會

莫談與你無關(guān)之事, 以免聽到逆耳之言。

今年夏天,我在奈良的家中,心情甚是煩悶。

我不知道下一本小說該寫些什么。

待在奈良的每一天,我的生活幾乎都很平淡。早上七點半起床,站在陽臺上俯瞰奈良盆地,迎著朝陽吃培根煎蛋;上午九點開始坐在書桌前寫作。下午一點停筆,吃個午飯,稍作休息;傍晚再次坐到書桌前,做些寫作以外的雜事或是看看書。到了晚上七點,和妻子一起吃晚飯,然后寫日記、洗澡,再躺一會兒就睡覺了。

如果寫作進展得順利的話,這樣的日子確實沒什么可挑剔的。可寫不出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沒有存活于世的意義,甚至連路邊的碎石子都不如。

寫作毫無進展的情況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幾天,這會兒我不禁思緒飛馳,想起了魯濱遜·克魯索的故事。船只不幸遭遇風暴后,魯濱遜漂流到了一個無人的荒島上,只能徒勞地等待著有船只經(jīng)過荒島。映入眼簾的奈良風光是如此秀美,我卻白白在此虛度寶貴的人生。再這么無所事事下去,很快我就會變成一個老頭子了。到時候就跟變成了老太婆的妻子一起坐在走廊下曬太陽。這樣倒也不錯呢。

實在寫不出來的話,要不就算了吧。我心里已經(jīng)打起了退堂鼓。

像我這樣處在瓶頸期的小說家是根本不可能認認真真去讀一本小說的。什么沉重的社會話題啦,艱深的人性故事啦,諸如此類的書我一概讀不進去。厭倦了在書桌前端坐著,我就躺在鋪著被褥的地板上,讀些《古典落語》《聊齋志異》《奇談異聞辭典》之類的書籍消磨時間。等到這些書也差不多讀完了,最后我開始讀《一千零一夜》這部鴻篇巨制。

可是,人生充滿了未知數(shù)。

那次邂逅讓我開始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冒險。

《一千零一夜》的開篇寫道:

很久以前,波斯有位舍赫亞爾國王。他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妻子的不忠,于是對女性極為不信任。舍赫亞爾要求臣民每晚進獻一名處女,他會奪取這名女子的貞潔,并在第二天一早就絞死她。目睹了這些悲慘的事情后,一個大臣的女兒莎赫札德挺身而出。她不顧父親的反對,毅然來到國王身邊,給他講述起一個不可思議的神奇故事。可是每當黎明破曉,莎赫札德就會停下來,故事聽到一半,國王自然無法絞殺莎赫札德。就這樣,莎赫札德活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拯救了自己和人民的性命。

這就是“框架體結(jié)構(gòu)故事”。《一千零一夜》中收錄的故事數(shù)量繁多,大部分都來自莎赫札德給舍赫亞爾國王講述的故事。在莎赫札德的故事里登場的人物都會再講述一個故事,就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層層嵌套。這其中的故事異想天開,本身就充滿了趣味性,而這種復雜奇怪的結(jié)構(gòu)更為《一千零一夜》平添了一份魅力。

巖波書店出版的精裝版《全譯一千零一夜》共有十三卷。

其中卷的開頭部分寫道:莎赫札德的妹妹杜婭札德和姐姐同在國王身邊侍奉。她按事先和姐姐約定好的那樣,請求姐姐在就寢前講個“睡前故事”。

莎赫札德聞言說道:“我當然很樂意講故事,可是這得要我們尊貴典雅的國王陛下同意才行啊。”

碰巧舍赫亞爾國王正為失眠所苦,便高興地應(yīng)允了。于是,莎赫札德開始講述夜的故事。

《一千零一夜》的扉頁上裝飾著一幅插畫,上面寫著這樣一句話:

一千零一夜就此拉開序幕。

我仿佛聽見耳邊傳來大門打開的隆隆巨響聲。

一個叫約瑟夫-夏爾·馬爾德呂斯的人將阿拉伯語版《一千零一夜》譯成了法語,今年夏天我所讀的日語版《一千零一夜》就是從這個法語版翻譯過來的版本。

但是也有人懷疑馬爾德呂斯的譯本沒有忠實地呈現(xiàn)阿拉伯語原著的本來面貌。不過這個版本讀起來確實十分有趣。

古今中外的確存在很多《一千零一夜》的手抄贗本,還有人擅自胡亂添加翻譯內(nèi)容。這些偽劣的版本各有各的成書史,其光怪陸離程度堪比《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然而這些真真假假的傳聞也是《一千零一夜》的魅力所在。欲知詳情的讀者可以翻閱一些可信度高的參考書來解惑。總而言之,這世上無人知曉這本故事集的真實面貌。

《一千零一夜》是一本“謎之書”。

七月末的一個午后,我走出書齋,癱倒在鋪著被褥的地板上。

關(guān)于新書的構(gòu)想依舊不順暢,就像撞上了暗礁似的停滯不前。我甚至開始盤算,待在這暗礁上也挺舒服的,不如干脆在這兒搭個房子過日子算了。在小小的庭院里種上蘋果樹,養(yǎng)一只可愛的柴犬,給它起個名字就叫“小梅”。我想一邊對妻子唱著贊歌,一邊反復閱讀《一千零一夜》,就這么度過余生。

我正一門心思構(gòu)想著隱居生活,妻子在旁唱著贊歌疊著清洗完的衣物。枕邊扔著我好不容易已經(jīng)讀到第五百夜的《一千零一夜》,這書讓人覺得怎么讀都讀不完。

我終于還是抬起頭望著天花板說:“看來我的小說家之路是走到盡頭了啊。”

“走到盡頭了?”妻子問道。

“是啊,我再也寫不出來了!”

“也不用急著下定論吧。”

“確實也用不著特地強調(diào),寫不出好作品的小說家自然會被世人淡忘吧。然后這世上的人也會同樣地被別人遺忘,近代文明也會在沖撞中消亡,總有一天人類會如宇宙中的星屑般消失的。如此一來,眼前的交稿日又算得上什么呢?”

我陷入了悲觀的思緒中,從宏觀的宇宙層面上否定了交稿日的存在意義。

“也不至于這么悲觀吧……不是有句話叫‘有福不用忙,無福跑斷腸’嗎?”

我一向很重視妻子的意見,覺得她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正當我在被褥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妻子疊完了衣物,指著《一千零一夜》問道:“這是本什么樣的書啊?”

這個問題著實不好回答。

“書里出現(xiàn)了很多美女。”

“哎呀,美女?聽起來不錯啊。”

“當然不光只有美女,也有很多妖魔鬼怪。還有國王、王子、大臣、奴隸、壞心腸的老太婆……一篇接著一篇往下讀,就不會在意那些細枝末節(jié)了,感覺就像被洗腦了似的。莎赫札德能源源不斷地講這么多故事,確實厲害。”

“確實是個十分聰明的姑娘啊。”

“而且這還是本不可思議的謎之書呢。”

過了一會兒,妻子抱著疊完的衣物站起身來。“你要不要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

我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還有一些昨晚沒吃完的蔬菜燉肉。其中依稀可見一些甘甜的白蘿卜、香腸和胡蘿卜的碎塊,其余大部分都是土豆。

“這算不上蔬菜燉肉吧,頂多算燉土豆。”

我家住在位于奈良某處高地上的公寓樓里,透過陽臺上的玻璃窗看出去,底下的奈良盆地一覽無余。我邊吃著燉土豆邊出神地眺望著奈良盆地。奶油般濃厚的積雨云飄浮在碧空中,遠方的群山朦朧得宛如一片未知的大陸。視野下方散布著綠色的密林和山丘,就像漂浮在南洋上的群島。

我總覺得這幅景象似乎在哪兒見過。神思恍惚間,各種各樣的情景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有少年時和家人出去野營的場景,有笛福所寫的《魯濱遜漂流記》的場景,有史蒂文森筆下的《金銀島》里的場景,還有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中所描繪的場景……可是這形形色色的場景中,卻沒有一個是特別重要的。我覺得這似乎和剛才與妻子的對話有關(guān)。

于是,我問在廚房削蘋果的妻子:“我們剛剛在說什么來著?”

“好像在聊封筆的事?”

“不是……”

“那是《一千零一夜》?莎赫札德?謎之書?”

我拿著湯匙的手頓住了,隨后陷入了沉思。

“謎之書”這個詞像針扎般不斷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

我口中喃喃自語著“熱帶”,引得妻子一臉詫異。

“熱帶?”

“沒錯,就是《熱帶》!我想起來了。”

那是我還在京都上學的時候,偶然間在岡崎附近的一家舊書店發(fā)現(xiàn)的一本小說。《熱帶》出版于1982年,作者是個叫佐山尚一的人。如果說《一千零一夜》是一本謎之書的話,那么《熱帶》就是另一本謎之書。

我是在京都上大學的。

當時我住在北白川四疊[1]半大小的公寓單間里,書架倒有房間的一整面墻那么大。我經(jīng)常在專賣新書的書店和二手書店間流連,樂此不疲地搜羅一些書籍。

書架上的書分成好多種——讀過的書、正在讀的書、最近要讀的書、總有一天會讀的書、相信自己早晚會讀懂的書、如果哪天能讀懂了就“此生無憾”的書……過去和未來、夢想和希望以及細微的美感都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書的集合體。我坐在那間四疊半大小的房間中央時,仿佛置身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中。

埋頭在那間如無人島般的四疊半房間中閱讀的時候,我會把從書本中所學到的知識對出人頭地有什么助益、能不能用來哄騙一頭黑發(fā)的女孩子之類的激進想法都拋諸腦后,只是單純地沉浸在閱讀中。往往回過神來時,窗外已是日暮時分。每到此時,我都會驚嘆,這些讓自己如此醉心的東西并不是現(xiàn)實存在的,它們只是被集合在一起印刷在紙上的文字罷了。

光陰荏苒,就這樣我迎來了大四那年的八月。

那年八月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窩囊的一個夏天。由于不知道將來該何去何從,休學后窮途末路的我在京都的北白川一帶閑逛。而和我一樣在司法考試中名落孫山的朋友則在百萬遍一帶閑逛,我們結(jié)伴騎著自行車環(huán)琵琶湖一周,甚至萌生了輕生的念頭。當時的我們一定是想將那些令我們郁悶的不快之事拋諸腦后吧。

總而言之,那是個酷熱難耐的夏天。

京都的炎夏時節(jié),四疊半大小的公寓房間就跟塔克拉瑪干沙漠一樣,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在那個房間里多待一會兒都讓我覺得生不如死。所以,我每天都外出尋找可以納涼的綠洲,經(jīng)常去的是平安神宮所在的岡崎一帶。那附近有很多可以免費乘涼的地方,比如勸業(yè)館、國立近代美術(shù)館、琵琶湖疏水紀念館,等等。沿著二條通往鴨川方向走,有一家名為“中井書房”的二手書店,所以我每次去岡崎一帶都會順道去店里看看。

我就是在那家店里發(fā)現(xiàn)了佐山尚一的《熱帶》的。

店門旁放著一個寫著“每本100日元”的紙箱,我往箱子里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熱帶》。我當時為什么那么想買這本書呢?可能是因為喜歡它古色古香的封面設(shè)計吧。反正只要一百日元,而且我現(xiàn)在閑得也只剩下時間了。

買完《熱帶》以后,我騎著車去岡崎的勸業(yè)館。

勸業(yè)館是一座近代建筑物,館內(nèi)的冷氣開得很大,大廳里空無一人。我從自動販賣機里買了果汁,坐在了大屏幕前的長椅上。大屏幕里正在放京都府警察平安騎馬隊的視頻。

我就在那兒讀起了《熱帶》。

莫談與你無關(guān)之事, 以免聽到逆耳之言。

《熱帶》就是從這句充滿謎團的話開始的。

想要一句話就說清《熱帶》講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是很難的。它既不是推理小說、戀愛小說,也不是歷史小說、科幻小說,更不是私小說。如果非要說的話,這大概算是一本奇幻小說,可這對說清這個故事也并無助益。

總之,這就是一本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說。

《熱帶》的故事從一個年輕人漂流到南洋某個孤島的海濱講起。這個年輕人似乎是遭遇海難后喪失了記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么會來這里,這個島嶼又是什么地方。年輕人走在黎明破曉時的沙灘上,他發(fā)現(xiàn)了美麗的海灣和碼頭,并遇見了一個自稱是“佐山尚一”的男人。

讀到此處,我不禁心中暗嘆一聲“咦”。佐山尚一不是這本書的作者嗎?

“哈哈,這故事越來越有意思了啊。”

我既被這個充滿謎團的開頭所吸引,又同情主人公無依無靠的凄苦遭遇。這是因為我在京都這個城市里也沒有立身之所,躋身于那間四疊半大小的房間里,就宛如置身無人島上,苦守云開,不見月明,終日只是虛度光陰罷了。

我在勸業(yè)館的大廳里讀完了將近四分之一本《熱帶》。古舊的書頁上印的淺淡鉛字、開得十足的空調(diào)冷氣、空無一人的大廳,這些情景我至今都記憶猶新。

我終于回過神來,合上了書頁。

“這本書可真是令人醉心啊,我要好好讀一讀。”

我把《熱帶》裝進書包,走出了勸業(yè)館。晌午剛過,強烈的日光照射在街道上,炙烤著平安神宮前的柏油路。我騎著自行車路過京都市美術(shù)館,樹木在路面上投下濃重的樹蔭,夏蟬在樹上響亮地鳴叫。我的心不知為何竟如少年時代般撲通直跳。

此后數(shù)日,我慢慢品讀著《熱帶》。

不可視群島、用“創(chuàng)造的魔法”支配海域的魔王、盯上了魔法秘密的“學團的男人”、在海上行駛的兩節(jié)編組的火車、暗示著戰(zhàn)爭的炮臺和地牢里的囚犯、渡海前往圖書室的魔王的女兒……

“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究竟會怎么樣啊?”

不可思議的是,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我閱讀的速度越來越慢。

我好幾次想起一位詭辯部的朋友跟我說過的“阿基里斯悖論”——讓速度快的阿基里斯追趕速度慢的烏龜,當阿基里斯快到烏龜所處的位置時,烏龜就往前爬一點。當阿基里斯快到烏龜往前爬了一點的位置時,烏龜就再往前爬一點。如果這樣無限循環(huán)下去,那么阿基里斯就永遠也追不上烏龜。也就是說,現(xiàn)在我是阿基里斯,“結(jié)局”是烏龜。

總之,這本書我確確實實讀了將近一半。

可是,我沒想到自己和《熱帶》的緣分至此竟戛然而止了。

盂蘭盆節(jié)的早晨,我一睜眼就發(fā)現(xiàn)放在枕邊的《熱帶》消失了。“咦?”我覺得十分奇怪,而且找遍了房間也沒有發(fā)現(xiàn)書的蹤跡。打完零工回到家后,我又找了一遍,可還是沒找到。難道是出去的時候落在什么地方了?于是,我去翻了打工的壽司店店長的桌子,到之前去過的咖喱店和錄像帶出租店問了有沒有失物招領(lǐng),還去學校食堂的桌子底下找了找,可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一無所獲。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了。終于,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不得不承認——《熱帶》丟了。

“沒辦法,只好再去買一本了。”我心想。

可誰知我的這個想法竟是太天真了。

一眨眼,十六年過去了。在這十六年間,我穿梭于舊書店和二手書市,去圖書館詢問、在網(wǎng)上查找,卻始終未能找到關(guān)于《熱帶》的線索。2003年,我作為小說家出道,而且終于研究生畢業(yè),在國立國會圖書館找到了工作。工作調(diào)動到東京后,我也去神保町搜尋過《熱帶》。可惜,在這條全世界最大的舊書店街上,我也沒能找到《熱帶》。

因此,我對《熱帶》的結(jié)局一無所知。

一周后正值八月初,我從奈良前往東京。

那天我處理完一些要事后,打算和原先在國會圖書館的舊同事見個面。2011年秋天,我辭去了圖書館的工作,從東京千馱木搬回了家鄉(xiāng)奈良。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七年了。

傍晚,我順道去神保町的三省堂書店逛了逛。

接著,我又來到了靖國大道上的一家名為“午餐會”的啤酒屋,里側(cè)的一張桌邊圍坐著幾位四十多歲的男性,他們正熱鬧地聊著天,大概是在開同學會吧。在幾張朝馬路排開的桌子那兒,我看見了文藝春秋的編輯的身影。

“您好!”她向我打了聲招呼。

我在這位編輯的對面坐下。馬路對面“書泉Grande”和小宮山書店的招牌清晰可見。

“森見老師,最近過得怎么樣啊?”

“苦守云開,不見月明,每天光讀《一千零一夜》了。”

“您別自暴自棄呀!”

距我的處女作《太陽之塔》出版已經(jīng)過去十五年了,我若總以自己尚未成熟為借口,一味地讓別人包容自己,未免太不光彩了。話雖如此,可要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道路艱險而漫長。如今的我只能算個半吊子,要是早知道如此艱難的話,我可能老早就放棄了。曾經(jīng)的我還是個無名小卒,就像鴨川河畔滾落的一顆小石子。那時,作為偽文藝青年的我還經(jīng)常幻想美貌的編輯會追著我說“我想要你(的稿子)”之類的話,想得差點流鼻血。于是一有什么線索就拼命地寫,可謂是孜孜不倦,筆耕不輟。可漸漸地我這顆如沙漠般干涸的心中就開始滋生出一些毫無根據(jù)的判斷,甚至認為“交稿日”就是蔓延在這世上的萬惡之源。

“嗯……我就是這么想的。”

“但是如果不設(shè)置交稿日的話,您就不會寫了吧?”

“只有設(shè)置了交稿日,作家才會寫,這個想法本來就很片面。況且只要作家寫稿就好這樣的想法本身就不對,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應(yīng)不應(yīng)該寫。”

“打住打住,這話越說越不對勁啊。”編輯向我告饒,“您冷靜一下。”

我們相約在此,明明是為了解決我構(gòu)思下一部作品不順的問題,可我卻因為對交稿日的憎惡而失去了理智。很明顯,再這么爭執(zhí)下去也毫無意義。聰明的編輯巧妙地轉(zhuǎn)換了話題,和我聊起了前幾天在電話里提到過的小說《熱帶》。

“我查了一下關(guān)于那部小說的資料。”

“結(jié)果如何?”

“同名的書倒是有幾本,可是沒有您說的那本書。我還問了一些相熟的小說家和編輯,可誰都不認識叫佐山尚一的小說家。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啊,太好了!”

“哪里好了?”

“謎底這么容易就揭開的話也太無趣了。”

“說得倒也是。”編輯說道,“總之,現(xiàn)在我們至少知道了這本書并沒有廣為流傳,也有可能是那種只送給熟人的私人出版物。如果是1982年出版的話,也就是說是36年前。這本書可不簡單,是本‘謎之書’啊。”

編輯越說越覺得有意思。

身穿紅背心、系著黑領(lǐng)結(jié)的服務(wù)員端來了燉牛肉和蘆筍。我用果汁潤了潤嗓子,跟編輯說起了《熱帶》實體書的樣子。書的縱邊比文庫本稍長一些,封面上畫著一些紅紅綠綠的幾何圖形,印于其上的書名和作者名字體十分生硬。大概是看了版權(quán)頁的緣故,我對出版年份記憶深刻,但出版社的名字卻記不清了。

編輯邊記筆記邊說:“那么《熱帶》是本什么樣的小說?”

“這就很難說清楚了。”我說,“因為我根本沒讀完。”

“啊?真的嗎?”

“千真萬確,是不是很不可思議?”

于是,我又講了學生時代如何與《熱帶》邂逅,又如何與它分別的故事。

“這故事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編輯懷疑地說道,“該不會是您臆想出來的吧?”

“當然不是,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要是這些都是真的,那我倒想讀一讀《熱帶》了。”

“是吧!是吧!”

編輯邊吃燉牛肉邊說:“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您下一本書就寫《熱帶》,您覺得怎么樣?”

“啊……可我沒讀完啊。”

“所以,您才要寫一本關(guān)于《熱帶》這本夢幻之書的小說。”

這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不禁陷入了沉思。的確,每個小說家也許都想寫一回關(guān)于“夢幻之書”的主題。選擇了這樣的題材,作者就能盡情展開想象來描寫閱讀小說和創(chuàng)作小說這兩件事了。要不好好思考一下吧——我喃喃自語著環(huán)視了一下店里。里側(cè)那桌開同學會的人依然聊得熱火朝天。

“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地寫下去。”

“至今為止不都是這樣嗎?這就跟冒險一樣。”

“嗯,你說得也對。”

“我覺得佐山尚一應(yīng)該是個筆名。我去調(diào)查一下《熱帶》的事,您就構(gòu)思一下下一部作品。我們暫且不要考慮交稿日的事了。”

從“午餐會”出來時已是暮色低垂,靖國大道籠罩在一片藍色中。街燈陸續(xù)開始點亮,大樓間的穿堂風意外地透著寒意。

“您接下來有什么安排?”

“我要去參加一個神秘的讀書會。”

“神秘的讀書會?聽起來挺有意思的。”

“我也不是成天宅在家里的,偶爾也會踏上探索之旅,去找點寫作的靈感。讀書會嘛,有個圖書館的舊同事會帶我一起去。”

“說不定對下一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有所幫助呢。”

走著走著就到了駿河臺下的十字路口。

分別之際,編輯再三叮囑我:“求您了,《一千零一夜》差不多就別再讀了……”

我坐千代田線到明治神宮下車。

約好的朋友已經(jīng)在出站口等我了。他在永田町的國會圖書館工作,是我在信息系統(tǒng)科上班時同一個部門的同事。

我們寒暄了幾句就開始往目的地走去。

“讀書會在哪兒舉辦啊?”

“好像是表參道附近的一家咖啡館。你瞧,這是地圖。”

“怎么說好呢,我去這種地方好像不太合適啊。”

“小森見,多見識見識也算是人生經(jīng)驗嘛,肯定對你的新書創(chuàng)作有幫助的啦。”

不知為何,我這位朋友總是叫我“小森見”,聽起來像是姆明[2]的亞種。不過小說家確實是熱愛幻想的生物,與其說是人類,倒不如說和姆明更相近。尤其是像我這種寫不出新作品的人就更是如此了。我應(yīng)該有作為一個“小森見山谷”的閑散居民的自知之明。

我的這位朋友喜愛紅酒和讀書,而且他人脈相當廣。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認識那些人的,其中包括動畫導演、飯店老板、編輯、律師等,形形色色的人物應(yīng)有盡有。關(guān)于那天晚上我們要去參加的“沉默讀書會”的傳聞也是通過他的人脈得知的。

沉默讀書會究竟是什么?

“我也只是瞥見過一回。”朋友說道。

那就是一個大家各自帶著存有謎團的書前來討論的交流會。至于為何說這些書中有謎團,就全憑參加者解釋了。比如那晚,朋友帶著紀田順一郎編著的《謎之物語》,我則帶著《一千零一夜》前去。討論的書籍不局限于小說,哲學書籍、雜志等都可以。無論什么書都能拿來討論,只要參加者能解釋清為何說書中有謎團即可。但是,參加者不能說出這些是什么樣的謎團。

有趣的是,沉默讀書會禁止參加者解開別人帶來的謎團。假使其中有人帶來的謎團十分普通,出于禮貌,其他參加者也不能插嘴解開。不過,關(guān)于那本書中包含的其他謎團、由那些謎團衍生出來的謎團或是聯(lián)想到的其他書籍,參加者都可以暢所欲言。這是不可動搖的規(guī)則。

“可是讀書會不就是讓大家來討論的嗎?”我問道,“為什么要讓人保持‘沉默’呢?”

“因為‘對于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3]。”

“噢喲,你還會說這些時髦話。”

“小森見,我偶爾也是會說些時髦話的!”

夕陽西下,表參道兩側(cè)的林蔭道旁,裝修華麗的店鋪內(nèi)燈火通明。我以前在東京生活的時候,一直無緣得見這幅景象。

我在國會圖書館工作的時候,朋友和我同在一個部門,就坐在我隔壁。他有個癖好,就是把喜歡的書都展示在桌子上。他會在桌上擺上各種各樣的書,有關(guān)于編程和設(shè)計的,有世界建筑攝影集,還有關(guān)于如何提高會議效率的,而且他會把中意的書擺在尤為顯眼的位置上。回想起來,那時我也會把自己已經(jīng)出版的書放在桌子一角,真是令人懷念啊。

我在表參道上邊走邊思考我的那本關(guān)于夢幻小說的小說。我跟朋友說起《熱帶》,他似乎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真是太遺憾了,要是那本書還在的話,簡直太適合帶去沉默讀書會了。”

“可是如果能買到書的話,那就稱不上有什么謎團了。就因為它不知怎么就不見了,至今都沒能買到,所以才是個謎啊。”

“說得也是,真是進退兩難。”

“誰說不是呢。”

“你肯定也去國會圖書館查過了吧?”

“嗯,沒找到。”

“不過國會圖書館也不是什么書都有,地方出版物啦自費出版物啦,不在館藏里也不足為奇。”

“嗯,你說得對。”

“不過確實挺不可思議的。三十年對于一個人來說確實是很長的時間,可對于書籍來說就未必了。即使買不到書,也總能找到些關(guān)于作者和讀過的人的蛛絲馬跡,可你卻一無所獲。除了說這是個謎之外,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了。這樁謎案還是適合拿去沉默讀書會討論。”

我倆穿過燈火璀璨的表參道山丘,來到迪奧專賣店門前。店內(nèi)充斥著耀眼的燈光,宛如夢中之景。

右拐轉(zhuǎn)過街角后,繼續(xù)在一條小路上走著,我覺得漸漸有些迷失在這個城市中了。表參道的喧囂很快消失在身后,夜色也越發(fā)濃重。

蜿蜒的道路盡頭是一棟有許多玻璃窗的建筑,能看見二樓的美女們正在做各種發(fā)型,也能看見位于地下半層處、外墻由水泥砌成的空間里,人們聚在白板前開著謎之會議。穿過這條充滿秘密的后街,終于進入了排列著獨棟建筑的住宅區(qū)。

接著,我們來到了舉辦沉默讀書會的那個咖啡館。

那是一棟看上去有些年頭的歐式建筑,布滿了爬山虎的外墻上有幾個圓窗。從一樓的凸窗透出的光亮照射在前院郁郁蔥蔥的樹木上,只有這個角落讓人仿若置身森林深處。前院里擺著幾張白色的桌子。我們穿過前院來到玄關(guān)。

門邊立著一塊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今日包場”。

“這地方真不錯啊。”

“據(jù)說一直都在這兒舉辦。”朋友說,“店主就是讀書會的主辦人。”

“這兒讓人感覺像是進入神秘國度的入口。”

說著,我們就走進了沉默讀書會的會場。

朋友向我介紹了蓄著黑胡子的店主。寒暄過后,我們就在店里參觀了起來。店內(nèi)用隔板分成了幾個房間。算上我們,前來參加讀書會的大概有二十人。其中既有兩個人一組在認真交談的,也有五個人左右一起熱烈討論的。這里沒有孩子的身影,但是從看上去像是大學生的年輕人到老人,參加者的年齡各異,這讓我聯(lián)想到美國電影里常出現(xiàn)的家庭聚會的場面。在這個讀書會里,參加者可以加入任何一個討論組,想換組的時候也可以隨時加入另一個討論組。只要不解開別人帶來的謎團即可——這是此處的規(guī)則。

于是我們也加入了其中一個討論組。

組里的一位白發(fā)男子正在講岡本綺堂的怪談,接著講到了亞瑟·馬欽的《怪奇俱樂部》,繼而又講到了百物語。我覺得時機正好,就講起了《一千零一夜》。

“這本書或許很有名……”

《天方夜譚》中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靶涟瓦_”“阿拉丁”“阿里巴巴”原本都沒有出現(xiàn)在《一千零一夜》里。這些都是十七世紀后,《一千零一夜》傳入西方時混入的故事。辛巴達的故事原本是收錄在其他版本里的,而阿拉丁和阿里巴巴更是連最初收錄它們的版本都找不到了,因此被稱為“孤兒故事”。現(xiàn)在我們所看到的《一千零一夜》,是吸收了那些出處不明的故事后擴充了的版本。

我說出了這些臨時搜集的知識后,關(guān)于這個話題的討論一下子就活躍了起來。大家由贗本聯(lián)想開來,有人說起了“伏尼契手稿本”,也有人開始向大家介紹名為《薩拉戈薩手稿》的小說。這部作品由揚·波托茨基創(chuàng)作于十九世紀初,據(jù)說它比《一千零一夜》更為復雜奇特,是一部采用了“連環(huán)包孕”手法的鴻篇幻想小說。波托茨基本人也像個志怪小說中的登場人物,據(jù)說他晚年深信自己是個狼人,最終飲彈自盡。

不過要是這么事無巨細地寫下去,就沒完沒了了。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起身去洗手間。

回來的路上,我忽然在樓梯底下停住了腳步。那部樓梯散發(fā)出一種奇特的氣息,把我吸引住了。樓梯的木制扶手泛著啞光,穿過帶有小圓窗的樓梯平臺后向右彎折,通向沒有燈光的二樓。樓梯平臺里擺著一張小桌,臺燈的紅色玻璃燈罩下散發(fā)出溫潤的光亮。樓梯口掛著一根金色的粗繩,看起來是禁止有人去二樓的。

我豎起耳朵,想聽聽二樓有沒有什么動靜,可惜什么聲音也沒聽見。但我總感覺樓上有人。樓上正在舉辦另一個可疑的讀書會——小說一般都是由這種幻想的念頭開始的。

突然有個聲音從我背后傳來。

“您怎么了?”

我回頭一看,只見黑胡子店主正站在我身后。

我正浮想聯(lián)翩地在腦海里給店主設(shè)定一些符合他這個職業(yè)的人物性格,卻被一句“您在這里干什么”打斷了,真是掃興。就像一個正在四下搜尋的入室盜賊被警官詰問了一般,我語無倫次地低聲說道:“那盞臺燈可真漂亮啊。”店主一邊應(yīng)和著,一邊抬頭往樓上看去。

“那盞燈從我小的時候就擺在那兒了。”

“這是您父母的宅子嗎?”

店主說他十幾年前從父母那兒繼承了這棟房子,就在這兒開了個咖啡店。除了在這里舉辦一些私人的讀書會外,也會出借給雜志和電視臺作為外景場地,還經(jīng)常舉辦一些店主自己策劃的活動。“雖然稱不上頗有歷史淵源,但這棟房子也快七十歲了。開店的時候,我把各處都翻修了一下。但是這部樓梯卻幾乎是保持了原貌。我小時候覺得它非常恐怖。樓梯平臺里的臺燈讓人覺得不舒服,陰暗的二樓也讓人害怕。”

“啊,小孩子確實會覺得害怕。”

“我小時候真的是個膽小鬼喲。”

我很難從店主現(xiàn)在的外貌想象出他孩提時代的樣子。店主體格強健,臉上覆蓋著濃密的黑胡子,讓人覺得他是頭“隸屬于南極探險隊的熊”。

“你知道耳尾怪[4]嗎?”店主突兀地問道。

“耳尾怪?”

“是一種出現(xiàn)在繪本里的妖怪。”

“我不知道。”

“我小時候讀過,可能是我妹妹從圖書館借的。書里講的是一個造訪林中小屋的妖怪的故事。我不知道這個妖怪長什么樣,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妖怪。反正是個特別恐怖的故事。那天我母親正好出去了,妹妹非逼著我看這本書,我就讀了。可實在是太嚇人了,我沒有讀完。合上書后,我蜷縮在沙發(fā)的縫隙里。正當我和妹妹兩人屏住呼吸時,二樓傳來了響動。我們鼓足勇氣走下樓來。到了傍晚,二樓顯得更陰暗了。我們站在樓梯下面,總覺得耳尾怪在二樓走來走去。心中想著它就要下來了,就要下來了,身體卻動彈不得。直到母親回家才有所好轉(zhuǎn)。”

我覺得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驗。

店主笑說,其實二樓根本沒有人。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沒讀過那本書了,‘耳尾怪’也成了謎。”

“你不想再讀讀那本書嗎?”

“我可不想讀,你想啊,如果‘耳尾怪’是個特別無聊的東西,那我童年時代的回憶不就都毀了嘛。那些對我來說可是很寶貴的回憶啊。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想過要再讀那本書,這部樓梯和平臺也保留了我童年時候的樣子。讓謎團就這么封存下去是很重要的哦。”

我終于理解了店主說的話。

“原來如此,所以才叫‘沉默’讀書會啊。”

店主點了點頭,仿佛在說“你終于明白我的用意了”。

“我們總是在解讀各種書籍對吧?這是在把我們的理解附加給書。這也沒什么不好。如果認為書從屬于我們的人生,對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有所幫助的才是‘讀書’的話,那么這種讀書方式也無可厚非。但是也有相反的思考模式,有些人認為書存在于我們?nèi)松獾摹⒏哂谏畹牡胤剑菚x予了我們意義。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應(yīng)該認為這本書充滿了謎團。因為一旦我們認為這個謎團是可解的,不就又變成了我們在賦予書意義了嗎?于是我萌生了一個想法,如果把許許多多充滿謎團的書集合到一起,又不對其中的謎團進行解讀的話,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呢?大家的討論都不是為了解開謎團,而是讓謎團就這么封存下去。這樣一來,你不覺得存在于世界中心的謎團的集合體,會像漆黑的月亮似的浮上來嗎?”

這大概是店主多年來的一貫想法吧。沉默讀書會這種奇怪活動的主辦者果然異于常人。

我聽得愣了神,店主卻開朗地拍了拍我的肩。

“哎呀,反正就是這么回事兒。你好好享受吧。”

說完,店主跨過樓梯下方的繩索,腳步輕快地朝二樓走去。他的身影消失后,二樓又恢復了平靜,而且一絲光亮都沒有,讓人覺得這位店主仿佛是狐仙的化身。可這里明明是東京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館。

我走到玄關(guān)的窗前,凝視著前庭里的樹木。

討論那些充滿謎團的書籍的話語聲又再次傳入我的耳中。

這一切讓人宛如置身故事中的一幕。

正當我打算回到原來的座位時,一個小組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個五人小組,成員有男有女。他們面對面地坐在正對著前庭的沙發(fā)上,其中一位男性正熱情洋溢地說著希臘哲學的話題。

“這頭也在聊讓人費解的話題啊……”

我停下腳步,豎起耳朵聽了起來。

這時,我注意到了坐在沙發(fā)最里側(cè)的一位女性。她身材嬌小,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碩大的雙眼中閃爍著好奇的光芒。只見她身體略微前傾,正側(cè)耳傾聽著“希臘哲學講義”。她的確是位充滿魅力的女性,可引起我注意的卻是她放在膝上的那本書。書的縱邊比文庫本稍長一些,那個印著紅綠相間的幾何圖案的封面讓我覺得十分眼熟。

難道……不會吧!我心想。

那位女性似乎終于感受到了我熱切的注視,有些驚訝地朝我看來。她放在書上的手挪動了一下位置,這下我看清楚了上面的書名。

那是佐山尚一的《熱帶》。

我大吃一驚,甚至沒有上前搭話就匆匆離開那個小組,回到原來的座位,然后悄悄對朋友說:“大事不妙。”

“欸?怎么了?有什么麻煩嗎?”

“我找到《熱帶》了。”

朋友猛地站了起來。“真的?!”

“那邊——窗邊那個小組里的那個女人,她拿著《熱帶》。”

“不會吧。你不是說那是本夢幻之書嗎?”

“實在是太巧了。”

“不可能的,哪會有那么巧的事。”朋友一臉狐疑地說,“你看錯了吧?”

“總之,我打算先去跟她打個招呼。”

“好,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我倆和組里的成員一一道別,然后慢慢走近窗邊的那個小組。“希臘哲學男”盯著我們,停止了演說。我道了聲“打擾”,便又向沙發(fā)角落的那位女性說道:“我對這本書很感興趣。”

對方警惕地把《熱帶》抱在胸前。

“這本書?”

“這本書對我來說很重要。”

“你讀過這本書?”

“嗯……是的。”

“真的?認真讀了嗎?”

她那雙大眼睛直視著我,讓我不禁有些動搖。我沒有讀完《熱帶》,還是老實說了吧。

“我只讀到一半。”我答道。

“哼,是嘛。”

她不說話了,只是盯著我。我被盯得難受,真想掉頭就走。誰知她卻笑了出來。

“那你能告訴我這是本什么樣的書嗎?”

她略帶挑釁地說著,把《熱帶》放到桌上,接著像電影里演的在法庭上宣誓的場景那樣,把手壓在書的封面上。

雖然她臉上掛著笑容,可渾身卻散發(fā)出一種強大的氣場,仿佛在說“你敢胡說試試”。“希臘哲學男”雖然對于我們打斷了他的演說一事一臉不滿,但還是表示他也要加入討論。

我搬過身邊的椅子坐下。

“要說清楚不太容易。”

“這我知道。”她干脆地說道,宛如一個嚴肅的面試官。

于是我盡可能地將想得起來的《熱帶》的內(nèi)容說了一遍。此間,她根本沒有把手從書上挪開,間或不易察覺地皺皺眉。我有些不安,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聽我說話。

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講述自己十六年前讀過的書的內(nèi)容,這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有我自己的讀書習慣,對于一本只粗粗讀了一下的書,我真是不擅長講述它的梗概內(nèi)容。于是,我越說越覺得悲戚,自己為什么要花十六年來找這么一本小說呢?像現(xiàn)在這樣喋喋不休地說著書里的內(nèi)容,一定會被別人當成傻子吧。越說到后來,我的記憶就越模糊,使用“呃……”“應(yīng)該是……”“到底是怎么樣的呢……”這些詞句的頻次也越來越高,最后我終于什么也說不上來了。

見我停下話頭,朋友抓著我的手腕問道:“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

“我只記得這些了。”

“啊?這就結(jié)束了?!小森見!”

“我沒讀完嘛!如果能讓我讀一下……”我指著桌上的《熱帶》說道。

那女子立刻把《熱帶》拿起來護在胸前。哎呀,我明明表現(xiàn)得那么彬彬有禮,她為什么還對我抱有那么強的戒心呢?我看起來就那么像個可疑的大叔嗎?

一陣沉默后,她輕輕點了點頭。

“看來你真的讀過這本書啊。”

“當然了。”

“但你不知道結(jié)局對吧?”

“所以我想讀一下結(jié)尾嘛!我也不會讓你送給我,等你讀完了能借我讀一下嗎?不,如果能賣給我的話……”

“我沒打算賣。”

“我沒有強迫你的意思,只要能讓我讀一下……”

“你真的這么想讀?”她說,“真的讀了以后,可能會覺得這本書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哦。”

也許真的如她所說。在我記憶中這是一本杰作,可歲月似乎讓它褪了色。如果一本書暫時失去了魅力,那么歲月有可能讓它重放光彩;如果一本書曾讓人覺得無聊,回頭再讀的時候也可能會讓人覺得有趣。無聊或是有趣,這本就是“非現(xiàn)實存在”的東西,完全取決于這本書和當下的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

“無論如何請讓我讀一讀吧。”

“其實這本書我也沒讀完。”

“那就等你讀完吧,無論多久我都能等。”

那位女性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怎么說呢,就好像是小學老師在遠處看著我。

可誰知這時她說出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話:“我認為這本書是讀不完的。”

“雖然我深知自己沒權(quán)利這么說,但是如果你不打算再讀的話……”

“你根本就一無所知。”她豎起食指擺了擺,接著說道,“沒有人能讀完這本書。”

我仿佛一瞬間從充斥著咖啡館的紛亂說話聲中抽離出來了。剛才還憤憤不平的希臘哲學男不知何時已經(jīng)加入了我們的對話。

我清了清嗓子,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這本書永遠也讀不完。”

“你要這么說的話,”我的前同事說,“那把書翻到最后一頁讀一讀不就好了。反正這樣就能知道最后的結(jié)局了,不是嗎?”

女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只看最后一頁就算是看完小說了?如果不是從句開始就沉浸到小說的世界里,直到讀到最后一頁,那又怎么能算得上是看完這本小說了呢?”

“唔……”

“我說得沒錯吧?”

“我收回我剛剛說的話。”朋友老老實實地閉了嘴。

“《熱帶》是一本小說。”我思索著說道,“大略地討論小說中的誰做了什么、最后變成什么樣了是沒有意義的。和登場人物一起生活在書中的世界里,這種只有在閱讀時才有的沉浸式體驗才是小說最為重要的地方。但是如果按這種方式去閱讀《熱帶》的話,是永遠也無法到達終點的。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吧?”

女子的臉上浮現(xiàn)出神秘的微笑。

“你也沒能讀到最后吧?”

“可那是因為我把《熱帶》弄丟了……”

“我還認識其他讀過《熱帶》的人。但是,他們之中也沒有人讀到最后。”

“還有其他人讀過這本書?”

“當然,他們組織了一個社團。跟你說實話吧,我是從他們那里得知了《熱帶》之謎。《熱帶》是一本謎之書。”

“謎之書……”我喃喃自語道。

她點點頭。

“現(xiàn)在你明白我為什么把這本書帶到讀書會來了吧?這個世界的中心隱藏著謎團。《熱帶》就和那個謎團有關(guān)。”

“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想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嗎?”

“說到一半就不說了,真叫人難受。”

這時我才注意到黑胡子店主站在我們身后。他邊拿著銀色的咖啡壺往杯里倒咖啡邊說道:“我決定今晚也加入這個討論組。”

店主加入以后,那女子再次把《熱帶》放到桌上。

“這部小說的開頭是這么寫的——”她說,“莫談與你無關(guān)之事……”

與此同時,一幅十分逼真的南方島嶼的景象浮現(xiàn)在我眼前。光芒耀眼的白色沙灘、黑暗的密林、漂浮在澄澈大海上的奇妙島嶼。我甚至覺得能想起吹拂在臉頰上的風的觸感。我是在十六年前的夏天讀的《熱帶》,當時確實覺得自己身在那片海邊。揭開謎底的機會終于來了,我不禁感到一陣狂喜。可我心中卻有種預(yù)感,接下來要發(fā)生的故事只不過是另一個新的謎團的開始。

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莎赫札德的話:“我當然很樂意講故事,可是這得要我們尊貴典雅的國王陛下同意才行啊。”

于是,她講起了故事。《熱帶》的大門就此打開。

[1]一疊約為1.62平方米。

[2]芬蘭作家托芙·揚松創(chuàng)作的卡通形象,長得像河馬,其實是個精靈。故事中姆明一家和朋友們生活在姆明谷。——譯者注(本文注釋若無特別說明,均為譯注。)

[3]出自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

[4]作者創(chuàng)作的妖怪,在河出書房新社出版的《總特輯 森見登美彥·作家在書桌上冒險!》中收錄的短篇小說《大草原上的小家》中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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