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戌(1)故事的源頭如今是一片廢墟。像墓地里的白骨當年曾是健壯的小伙和水靈的姑娘一樣,所有的廢墟也都有過風華正茂的時候。當我站在那片扔滿雞毛、碎紙、爛菜葉等烏七八糟雜物的廢墟上,向87年前的那個早晨凝望時,我最先看到的是那條彎彎曲曲輕籠在晨霧中的西關小街;跟著看到了青磚綠瓦屋脊上蹲有兩個小獸不大卻有氣勢的銀飾鋪;看到了黑地白字的店牌:富恒銀飾;隨后我聽到了吱吱呀呀一聲門響—— 戌在那個薄霧飄繞的春天的早晨,富恒銀飾鋪的銀匠鄭少恒去開鋪子門時,并不知道一樁大事的開端要在那天顯露出來,而且.那開端正以不緊不慢的速度向他這邊蠕動著爬近。他仍如往常那樣精赤著上身,趿拉著鞋,一只手去抹睡意猶存夾了眼屎的眼睛,另一只手抬起帶動胳膊上舉打了一個帶了長長啊聲的哈欠。兩條粗黑的腿一前一后向門口移動。他抽掉那根壯實的棗木門閂,剛把哼哼唧唧吱吱呀呀的兩扇門拉開一道小縫,早晨的涼氣就迫不及待親親熱熱擠進來摟住了他,他身子一個激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噴嚏聲在石板鋪就的街道上打了幾個滾才算站起跑遠。這當兒,一只尖嘴長尾黑羽毛的雀兒落在了對面街邊的那棵槐樹上,那雀兒響亮地拍了幾下翅膀,頭對著他連連叫了三聲,叫聲嘎啞、短促,少恒不由得一怔:這鳥兒莫不是有病?他開始做開門做活的準備。把化銀子的燈具,把盛了各種模具的木箱,把砧子,把放了錘子、銼子、鉗子等的工具臺,把用來稱銀兩的“戥子”和給首飾上光的白礬水,把讓顧客們坐的兩條長板凳在鋪子里一一擺好……吃飯!用高粱秸隔成的鋪子里間,傳來了老銀匠鄭恒良的一聲喊。每天早晨,都是爹在后邊做飯,他來前邊做開門的準備。爹老了,爹如今只能干一點燒火做飯和給做好的首飾銼去毛刺的輕活,南陽城有名的富恒銀飾鋪,實際上已由鄭少恒在掌持著。少恒進里間吃飯,父子倆面對面響亮地喝著紅薯面稀粥啃著窩頭。兩人雖然每日手上捏的都是白晃晃的銀子,吃的飯食卻是黑烏烏的。做首飾這活兒是有一點賺頭,可稅太重,加上又一心想積點銀兩擴建鋪子,嘴上自然就不能不省點了。少恒的最后一碗飯還沒有喝完,外邊就有腳步聲向門口響來,他知道今天的個順客已經上門,緊忙放粗喉嚨吞了幾口,扔下碗,抓起了做活的老藍布圍裙向腰上勒。我要打一個大橫簪子!進來的是一個小腳老太。少恒依稀記得她是做煙葉生意的郝掌柜的老娘,他一邊接過銀塊一邊躬身說:老人家先坐,我這就做。他點上了化銀的燈,當他嘴噙吹管把燈光巧妙地吹成一道細線去化銀塊時,又有幾個要打首飾的人相繼走進了鋪子在板凳上落座。鄭家幾代人都當銀匠,做銀飾的手藝遠近聞名,所以每日的顧客總是絡繹不絕,排隊相候。鄭家的銀飾出品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童飾,一類是女飾。童飾中有虎頭、獅子錢、八仙人、羅漢人、帽墜、大風牌子、壓金牌、麒麟牌、和合二仙牌,此外還有挑式、鐘式、筐式等各種鈴鐺,這些鈴鐺系于小孩頭部,偶一搖擺,叮當晃啷,極有風趣。女飾中又分八類,一類是戴在頭上的銀冠,上嵌龍鳳、花卉、蟲魚等物,絢麗堂皇,雍容華貴,是姑娘們婚嫁的上乘裝飾品;另一類是插在發髻上、卡在辮子上、系在兩鬢上的簪子、麻花針、扭絲針、梔子針、大橫簪子、圍綹花等;再一類是銀耳環、銀耳墜,耳環、耳墜的品樣極多,尤以動物形象的為最精致美觀;第四類是銀項鏈,包括梅花鏈,長蟲鏈和四瓣花鏈等;第五類是銀手鐲、銀腳鐲,分龍頭鐲、竹節鐲、繡花鐲、素空鐲、扭絲鐲、蒜梗鐲等十幾種;第六類是銀戒指,有各種花鳥蟲魚的式樣,著以藍、綠等各種色彩,極為俏麗好看;第七類是銀鈕扣,分藕蓮種、梅花、桃花、櫻桃和金瓜等品種;最后一類是為高齡婦女或去世婦女的牲上專制的鞋花,左蟾右蛾,寓意長壽升天。少恒把銀子化完,從模具中取出粗坯正要舉錘去敲砸時,一股淡淡幽幽的香味忽然飄進鼻孔,他深吸了一口,立刻辨出是“明德府”的長媳碧蘭到了。明德府是當任南陽知府呂敬仁的私邸,因呂大人向以德高、行美、政廉聞名河南全境,故河南巡撫特親筆書贈他的府邸這個稱號,以示褒獎。這位明德府的長媳因不斷來鋪子里定做銀飾,所以少恒的鼻子對她的體味也已熟悉。他抬頭看時,果然是明眸皓齒年輕秀氣的碧蘭夫人站在門口。夫人是來試腳鐲的吧,昨夜我已加班做好,請進來試。少恒慌忙站起讓道。他意外地注意到這位夫人一臉冷色,眉眼問沒有了往常慣有的那副笑意。碧蘭夫人沒有應聲,只是移步進屋徑向里間走去。因為有女人不在男人面前脫鞋露腳的規矩,所以富恒銀飾鋪讓女人試腳鐲時一向都在里間。當然試戴時銀匠得在跟前,以便發現尺寸是否合適,試戴的女人和銀匠,這時刻有點像病人和郎中,不忌諱銀匠把自己的鞋脫掉,在自己的腳腕上摸摸弄弄。碧蘭夫人在少恒平日坐著吃飯的那只獨凳上坐下,穿了粉紅緞鞋的兩只腳稍稍并攏向前伸出。少恒拿著一對銀腳鐲在夫人的腳前蹲下,這時候鉆進少恒鼻孔的香味開始變濃,他忍不住深吸了一下,兩股香味立時像兩只帶了茸毛的小蟲沿鼻道向肺里爬去,他覺得精神一振且還有點莫名其妙的興奮。他按照慣常的做法,先伸手提起她的左腳,脫下了她的緞鞋,把腳放在自己下蹲的膝蓋上。緞鞋脫下時,沒有一般人脫鞋后發出的那股怪味,倒有一股類似干菊花的味道開始彌漫,他估計是碧蘭夫人在自已的鞋墊里放有曬干了的菊花,要不就是有什么香料被縫進了鞋幫里。他這時無暇去尋找這香味的出處,他只是在注意自己的手,兩只手觸到夫人的腳背、腳腕時的那種滑膩柔軟的感覺真是太妙,讓人心里又癢又麻又酥,他覺出有一股欲望驟然從心底升起且在飛快變強,那就是順著腳腕摸上去,摸摸她那裹在褲子里的小腿和大腿。他用牙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倏然而起的尖銳的疼痛才算暫時把那股欲望壓下去。他決定靜了心把一只帶扣的扭絲銀腳鐲朝夫人左腳腕上戴去,為了不妨礙試戴動作,他稍稍把夫人的褲腿向上提了一下,這一來讓他雙眼一下子瞪大,驚得輕“啊”了一聲:原來碧蘭夫人的腳腕靠上一點有一道長而深的血痕,血痕顯然出現不久,很可能就在昨天夜里,因為血痂還新鮮發紅。他估摸那血痕不是帶長指甲的手抓的就是被什么東西劃的。這樣的血痕出現在少恒那粗糙黝黑的腿上也許算不了什么,可出現在這白皙細膩如凝脂般的肌膚上卻不能不令人心疼心驚。碧蘭并沒理會少恒的驚訝之態,仍依舊冷臉坐在那兒,只是身子略微一顫。左腳鐲大小正好。碧蘭夫人的冷肅樣兒使少恒不敢再耽誤時間,急忙去試右腳鐲,當他照剛才的動作稍稍提起夫人右側的褲腿時,他的眼再一次驚愕地瞪大:夫人右腳腕靠上一點也有一道長而深的血痕。受傷的部位相同,血痕的形狀相同,致傷的手段似乎也相同。如果說少恒剛才足夠吃驚的話,這會兒簡直是震驚了:哪會有如此巧妙的對稱性受傷?!他自然不敢開口問什么,只是更加小心地去試鐲子,惟恐觸疼了她。還好,右腳鐲大小也挺合適。夫人,腳鐲大小合適,是這會兒就不再取下,還是先取下包好你帶回去自己戴上?少恒揚了臉問。他這一刻才注意到碧蘭兩個眼圈有些發青。取下包好,晌飯后給我送去。碧蘭的話音淡然,似乎帶了點顫,手上捏著一塊銀子朝少恒遞來。夫人的工錢已經付過了,你這是還要打啥子飾物嗎?她的話音很低,目光卻忽然奇怪起來,我想請你幫我買樣東西!啥?他覺出自己的心一跳,他極愿為這個漂亮的女人做點什么。砒霜。她的話音極輕極微,兩眼也變得異常明亮,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像躲避迎頭擊來的石塊,他的身子向左一偏,你為啥不自己去買?他本能地把聲音放小。不方便。我……不想幫忙就算了。她拿銀子的手開始回收。我還以為你這個老實人會幫忙的。給我。碧蘭話未落地,他的手已伸了出去……那天上午余下的時間少恒差不多沒有做成幾件活,他的心被砒霜兩個字攪得翻上翻下,手中的錘子也敲得紛亂發飄,顧客們自然從那錘聲里聽不出什么名堂,可這哪能瞞了老銀匠的耳朵?盡管他仍舊低頭坐在兒子旁邊,一言不發、目不斜視地為銀飾銼著毛刺,可他心里明白,一定是有什么事發生了。所以午飯后當兒子要出門時,他開了口問:干啥去?給明德府的碧蘭夫人送腳鐲去。還干啥?不干啥。真的不干啥?老銀匠的兩只老眼錐子一樣扎在兒子臉上。碧蘭夫人讓幫她一點忙。少恒不自然地扭過臉去。啥忙?幫她去藥店買點藥。少恒有點不高興,你問那樣清楚做啥?人老了真是。啥藥?砒霜。你答應了?嗯。知道砒霜是啥么?毒藥唄。她買毒藥做啥?不知道。興許是毒老鼠。不知道你就去幫她買,她要拿這去毒人了咋辦?你不就成了幫兇?你想讓咱這富恒銀飾鋪關門嗎?想讓人把你的頭砍了?少恒身子一個激靈,扭過臉慌慌地盯住爹的眼:可我已經答應了她,再說,她那樣的人還會——那就把這個給她!老人邊說邊彎腰從墻根處抓了一撮灰土,扯過一張包銀飾的紙三下五去二地包好塞到了少恒手里。這——用這個就能知道她要干啥了,去吧。少恒猶猶豫豫地挪出了門。一頓飯工夫,又心神不定地回了屋。給她了?老銀匠問。少恒點點頭。那東西藥不死老鼠,她知道我騙了她肯定會罵我的,會的,她日后是不會再找我給她做首飾了。聲音里滿是自責和后悔。少她一個主顧餓不死你!當爹的扔下一句扭身要走,卻又回了頭問:看出她要砒霜干啥了嗎?問了,她說,你別管!父子倆又開始坐下干后晌的活,但少恒的心思顯然不在活路上,無論做什么都無精打采,而且頻頻出錯,一個蝶式銀耳墜,竟打了五遍才算打成,吹氣化銀時,還險些燒傷了手。好容易挨到天黑,打發幾個顧客走了。老銀匠進后邊做飯,剩下少恒一個人,點了蠟燭慢騰騰地收拾著工具。就在這刻,已經虛掩上了的鋪子門,突然吱啞一聲被推開,碧蘭夫人的貼身丫鬟——一個身個嬌小的姑娘氣喘吁吁地出現在門口。少恒一驚,他只看了對方一眼,就急忙低了頭,他估計會有一頓責罵砸過來,不想丫鬟只輕輕說了一句:小銀匠,我們夫人讓你去一趟!少恒囁囁嚅嚅地應了一聲。那當兒老銀匠也已聞聲站到了里間門口,少恒向爹怨恨地投去一瞥,爾后上刑場似的向門外挪步。記住,那藥是在耿家藥鋪買的!老銀匠對著兒子的背影交待了一句。少恒跟在丫鬟的身后走進明德府碧蘭夫人的房子,一看見碧蘭夫人端坐椅上把兩只明亮亮的眼睛朝他看過來時,腦袋里就嗡一下刮起了大風。他想趕在碧蘭夫人開口責罵之前做番解釋,忙吭吭哧哧地說道:那藥是,在耿家藥鋪——碧蘭擺了一下手,少恒嚇得趕緊噤了口。這時他注意到丫鬟已經出去并隨手關上了門,屋里只剩下了他和碧蘭夫人,他的心越發慌張,他看見碧蘭向他身邊走來,雙手本能地抬起護住了自己的臉。打吧,你打吧,這事反正不怨我!他在心里叫。他已做好了她巴掌掄過來的準備,但那個巴掌卻輕輕地落到了他的肩上,那不是打,是拍,是很輕很輕的一拍。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嘆息似的帶了一點顫音的低語:謝謝你,謝謝你又讓我活了一回。少恒一愣,他先是放下捂臉的手后是抬起了眼,他吃驚而茫然地望著碧蘭,望著她那晶亮的眼。知道我讓你買砒霜是干啥嗎?殺人!我要殺死他和我自己!就在后晌,我把你幫我買的砒霜同時放進了他的和我的茶碗,我想死,我要和他一塊死!可我沒想到當我喝下了那碗茶知道自己要死之后,又會生出那么大的后悔。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爹娘,他們都已年邁,為養活我長大吃了那么多的苦,在他們正需要我供養的時候,我卻去死了;我想起了我的小弟,他正在韓家塾館讀書,他讀書的花銷都靠我供,我死了之后他還咋讀下去?我想起我才25歲,我來這世上還什么事都沒做成,連一男半女都沒養出來,這陣兒就死實在太虧!尤其想到我是和他這個狗男人一塊死的,死了還要同他埋一墳,在陰間里還要和他纏在一處,我真是后悔害怕至極,我恨自己沒有忍耐力,辦成了這樣和他同死的傻事,我那刻氣得悔得直扇自己的臉。我真真沒有想到,那砒霜竟會是失效的!當我斷定那砒霜無效,我又能在世上活下去之后,我是多么多么的高興啊!我真感謝你,你又讓我活了一回。當然,他也活著,就讓他活著吧,讓他活吧……少恒聽得目瞪口呆。我要報答你!碧蘭的聲音變得更低,臉上現出一股狂熱的神情。我要送給你一樣東西,一樣東西!她的眼中有火苗在跳,他看見她的嘴唇在哆嗦。明天夜里,你悄悄來這府里的后花園,從東偏門進,我把東西給你!記住了嗎?不要給任何人說!少恒剛要張嘴,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碧蘭的神色突然一下變為冷肅,跟著就聽她冷淡的說道:你送來的這個戒指還好,工銀我們晚點付,你回去吧!她使了個請他快走的眼色,上前一下子拉開門,朝少恒揮了揮手。少恒糊里糊涂地出了碧蘭的屋門和明德府的府門,又糊里糊涂地走進了自己的家門。爹還沒睡,爹沒說話,爹只用眼睛看他。少恒嘆了口氣,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慢騰騰給爹說了事情的經過。我們不要她的東西!老銀匠的聲音硬如鐵塊。少恒沒吭,他的眼前還晃著碧蘭的面影,鼻子里還滿是碧蘭身上的香味。要離這個女人遠點!老銀匠的聲音像石塊一樣敲到床幫上。少恒沒再理會爹,他胡亂地脫掉衣服鉆進被窩,他用被子蒙住頭,他要想想今天這一連串的事情,他最后想到了碧蘭的那句話:我要殺死他和我自己。那個他是誰?是誰?他的頭皮一緊……他在不安的思索中慢慢沉人睡鄉,在寂靜的睡鄉里他看見一只大鳥,那大鳥的翅膀烏黑如墨,正緩緩地由頭頂掠過…… 戌(2) 第二天整整一個白天,少恒雖然照樣在做著銀飾,腦子里卻總被那個問號纏住:晚上要不要去明德府后花園取碧蘭夫人給的東西?按爹說的不去,那有點對不起碧蘭了,人家是好心,給你東西你不要可以,但你總不能不去!去,黑夜里去和一個女人見面讓別人看見可是不好,不過這是碧蘭夫人要我去的,遇見別人我可以做點解釋,就說是去送銀飾的;再說,天黑,也不一定就能碰上人。晚飯后他扔下碗時看一眼爹,訥訥地說了一句:我去看看。看啥?爹瞪他一眼。她給啥好東西咱都不要!不要咱也得去給人家說一聲,好歹也講個禮數。講你娘的屁禮數!跟一個要買毒藥殺人的女人還講禮數?她不是沒有殺嘛!老銀匠氣哼哼的不再說話,踢過一個凳子到燈下,蹭蹭地拿起一個銼子去銼一個項圈上的毛刺。他聽見兒子躡腳走出了門,他沒有回頭,他只是恨恨用銼子敲了下項圈,悶聲罵了一句:狗東西,鬼迷了心竅!老銀匠銼得心緒煩亂,到最后干脆扔了銼子坐那里吸煙,兩只耳朵卻仄起去聽門外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響起了兒子的腳步聲,老銀匠呼的一下站起身,兒子的一只腳剛踏進門,老人的兩只眼就搜了上去。她給了你啥?沒啥。小銀匠有些疲倦地答。沒啥?真沒啥。是她給了你啥,你沒要還是——她啥也沒給。我從后花園的東偏門那里進去,就看見她在一棵白果樹影里站著,她輕聲喊我過去。我在她身邊站下,后花園里很靜,我聽見她喘氣聲很急。我說,夫人不用給我啥,俺們啥東西也都有。她咋說?她沒吭,她好長時間都沒說話,我有點奇怪,后來她開口了,她說小銀匠你信不信那句話:人們做的事上天都能看見。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想過這事。她后來咋說?她說小銀匠你覺著一個人要是想要啥了,他是不是就該去要啥?我說我說不明白,我說一個人要是想要啥了,他要不來也是白搭。后來哩?后來她又停了好長時間才說,小銀匠,要是那件東西一個人能要來,可世上人又不允許他要咋辦?我說那就別要了,要不人家會說你是偷。后來哩?后來她嘆了口氣,她把額頭抵在樹干上,我模糊看見她還把額頭在樹干上碰了一下,上邊的樹葉子一晃。她末后說:小銀匠你走吧。我就轉身往東偏門那兒走,快走到門口時,她又輕步追了上來,聲音很低又很急地說:對不住,我給你的東西忘了帶來,你最好明晚再來。老銀匠有些迷惘地看著兒子,隨后又把迷惘的目光移向了墻角,很長一陣之后他才嘟囔了一句:這個女人是咋著回事?小銀匠已經上床躺下,他沒有去理會爹的自言自語,他只是在回想著剛才見到碧蘭夫人的那些情景,她為啥子把頭抵到樹干上,而且要往上邊碰?他覺出自己的心里生了一股疼痛,她的額頭不會碰出血吧……一大片碧綠碧綠的草地慢慢移來他的眼前,碧蘭就由那碧綠的草地上款款向他走來,他聞到了風從碧蘭身上帶過來的香味,他看見了她在向他招手,他快步迎了上去,他已經看清了她臉上的笑紋,就在他要走近碧蘭的那一刻,頭頂突然響起一聲尖厲的鳥叫,那疹人的鳥叫聲將他嚇得睜開了眼睛,他看見爹還沒睡,爹還怔怔地坐在燈下……春天是人們打飾物的旺季,準備脫去冬裝摘掉頭巾的富人家的小姐、夫人們,都開始忙著準備新添或更換別在頭發上,墜在耳朵上,掛在脖子里,戴在手腕、腳腕上的銀飾物,所以富恒銀飾鋪的白天使人聲喧嚷的分外熱鬧。少恒這一天幾乎是手不離錘的忙活。不過只要稍一停錘,碧蘭夫人把額頭抵在樹干上的影像就會在腦子里顯現出來。每當那影像顯出來時,他便急忙搖頭把她趕開,他怕影響自己干活,他注意到爹一直面色陰沉,他怕爹發火。好不容易干到天黑顧客散盡,少恒伸伸懶腰開始坐下吃飯,飯還沒吃完,爹就又開始安排晚飯后的活路:我又琢磨了一種項鏈的打法,叫豌豆鏈,我已經試做了一截,你晚上也做一截試試——坐了一天,我吃罷飯想出去轉轉。少恒不高興地打斷了爹的安排。去哪里轉?老人生氣地斜過眼。去街上隨便轉轉,腿坐得酸。不準再去明德府見那個女人!不過她說了讓再——再去干啥?你是不是想去要個大禍?說那樣嚇人干啥?不讓去就不去唄!少恒脖子一擰,摔門出去了。老銀匠在屋里站了一陣,爾后又不放心地開門出去,在黑暗中盯著兒子遠去的背影,看見兒子最后還是向明德府那邊走去,氣得抬腳恨恨朝地上跺了一下。媽那個×!真真是迷了心竅!迷了!他返身進了屋,煩躁而不安地在屋里踱步……少恒回來時已近半夜。他的神態有些奇異:雙頰出奇的紅,眼珠子晶亮晶亮,頭上冒著熱氣,兩只手好像沒地方放,目光有些發慌,看見爹還坐在燭光下等他,說了聲,爹還沒睡?就急忙去鋪自己的床。去了?老銀匠的目光刀一樣向兒予砍去。去了,我怕人家總等……少恒的聲音如斷了一支翅膀的蚊子。她給了你啥東西?沒啥。他好像被燙住耳朵似的向爹扭過了臉,卻又迅疾地扭了回去。真沒啥?真沒啥。沒啥會用這大時辰?老人的聲音加了厲色。她,她叫我——叫你咋?叫我……在花園的那片樹叢里藏著。藏那兒干啥?等她。等她?府里人都睡下后她才又來。來了干啥?沒干啥。又是沒干啥!她一下子抱住我。老人的眼閉了,卻仍在問:就這?她親我。嗯?摸我。嗯?她說,我不怕了,我啥都不怕了,說反正我也算死過一回的人了,說我再不忍了,說我忍不住了。老銀匠的眼閉得更緊了。她說,老天爺要是有眼,他能看明白。后來!她讓我把衣服脫了。哦。她讓我把衣服在地上鋪開,睡到上邊。嗯!她也脫了衣裳。天哪!是她先動手的,她要我弄,我害怕。弄了?弄了。老銀匠驚得張開了目,卻一時無聲。她一邊做還一邊低了聲喊:呂道景,你看見了吧,我要讓你當王八、當肉頭!呂道景——?你忘了?是知府老爺大兒子的名。老銀匠打了個寒噤,沒有再問。屋子里一時靜了下來,只有蠟燭頭上的火苗在跳動,嗶嗶啪啪響。唉——富恒銀飾鋪要敗在你這孽種手上了!許久之后,老銀匠發出了一聲深長濁重的嘆息。爹,這事不怨我。不怨你怨誰?你這個呆子、憨貨、雜種!老子執掌鋪子打銀飾打了幾十年,也沒有哪個女人敢來纏我,你倒好,主事才多少日子,就出這事!也怨我,只想著攢銀擴建鋪子,沒有早給你說上個媳婦。我今后不再跟她來往不就行了。這種事像吸鴉片,一旦嘗了味能戒得了?我能戒!哼!我能!……少恒如今沒法止住自己不去回憶,回憶那天晚上和碧蘭夫人在一起時所做的那件事的全部細節。這種回憶常常使得他臉紅筋漲興奮異常,勾起他想重見碧蘭的強烈愿望。有時這種愿望強烈到他真想立刻奪門而出徑到明德府去見碧蘭。但他又本能地感到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也從心里認為這是為世人不容的邪惡??赡羌碌拿烂詈蛶淼哪欠N迷人心魄的快樂又使他實在無法忘記。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靜。隨著這種心境的紛亂,他的銀活也做得越來越糟,以至于不少飾物都需要爹戴上老花鏡再重做一遍。他看見爹的臉色越來越陰,他知道這種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他開始琢磨自己究竟怎樣才能不去回憶那個晚上和不去思念碧蘭,他從他有限的知識中最后找到了一個答案:自己一定是因為身子壯精力旺盛才去思念女人。有了這個答案也就有了對策:只要使自己身子虛弱下來目的可能就會達到!怎樣才能使自己身子虛弱下來?少吃飯!一個人只要飯吃得少他當然就不可能強壯。從想起了這個對策起,他開始找各種借口和理由少吃飯,十來天下來,他果然就見出消瘦并明顯感到了渾身無力。老銀匠憂慮地看著兒子。可少恒心里卻有些高興。如今再坐到工具臺前舉錘敲砸時雖然感到錘子沉重,但心里那股躁動的欲望果然就輕了不少。少恒心里暗暗祈禱。但愿再過一段日子,那件事就會被我徹底忘記。一個來月后的一個頭晌,明顯消瘦的少恒剛做了兩件首飾,那股熟悉的香味又飄進了鼻孔。不用抬頭,他就知道是她來了。他心里驟然像被拉緊了的弓一樣感到難受,他立時覺出嗓子里沒有唾沫,干得很。他很想立刻抬眼,想看看經過那晚之后她會有些什么變化,可他沒敢,他害怕自己臉上的表情會泄露什么,鋪子里還坐有顧客。他假裝沒有聞到那味,沒有聽到她的腳步響,直到顧客有人向她招呼,他才抬起眼,才看見她那裝成平靜淡漠的臉。她抓住了他的目光,給他意味深長的一瞥。他的目光像兔子一樣急忙向下逃開,卻又碰上了她的胸,碰上了她胸前那兩坨高高顫顫的東西,于是那天晚上抓住它們時的那種快活感覺又一下子從心里涌了出來,他覺出自己的身子因那回憶而顫了一下。小銀匠,你給我做的這副腳鐲可是有些毛病,緊,走起路來勒腳腕,你得再給我多少放一放,來,給我戴上,我告訴你放多大合適!她平平靜靜地說著,徑直進了鋪子向里間走去,手上拿著前些天他送去的那副銀腳鐲。少恒飛快地看了爹一眼,爹像根本沒聽見碧蘭的話音一樣,照舊低頭專心銼著一個銀戒指上的毛刺。少恒知道碧蘭讓放腳鐲是個幌子,可有顧客們在那兒看著,他不能不也裝得一本正經地站起身說:好吧。一進里間,一沒了眾人的眼,少恒的目光竟膽大起來,他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他注意到她的兩個眼圈有些發烏且臉頰也有些消瘦,碧蘭這時猛抓住他的手,把它們放到自己的胸口上。他感到了她的心跳也聽到了自己的心開始狂跳的聲音,他感到那股被饑餓壓下去的對碧蘭身子的渴望迅速脹大了。他記起了自己對爹做的保證,但他分明看見那個保證像暴露在陽光下的雪堆一樣,正在飛快地融化變低。今晚,老法子,老地方。她附了他的耳朵說,聲音如米粒一樣地向他耳道里滾。之后,她的舌頭在他臉上舔了一下。他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回答,她已突然高了聲說:好,就放一麥葉寬。他被這聲音駭得一怔,頃刻之后,明白了自己該答什么:行吧,就放一麥葉寬。她一如來時那樣,聲色不動地走了出去。他把臉上她留下的那些甜香的唾液抹去,也向外間走。那天傍晚,送走最后一個顧客關上鋪門之后,少恒朝正坐在那里抽煙的爹怯怯看了一眼,訥訥地說:爹,她要我去。老人沒有應聲,只是叭嗒著煙袋,很響。我想,就再去一回。依舊是煙嘴在響:叭嗒、叭嗒。就一回。他儼然是在向爹發誓。老人像聾子一樣,照舊吸自己的煙,煙縷如繩,一道一道地在屋里纏繞。一回。他說罷,小心地把門拉開一道縫,閃了出去……老人這時才從口中取下了煙袋,扔到了地上,隨后顫巍巍地起身,把遮在神龕上的一塊紅布扯開,面朝龕里的那個白瓷的面孔慈祥的觀世音,緩緩跪了下去。保佑我的兒子,菩薩…… 亥(1)夜暗網一般罩下來,牌坊式的呂家門樓差不多全被黑暗遮沒,獨有門樓上鍍了銀粉的“明德府”三個字,還能挺清地顯現出自己的模樣。已是子初時分了,整個明德府都已被寂靜所籠,府外的市聲早已滅定,丫鬟已打著哈欠三次過來催呂道景去臥室歇息,可他還是賴在他的書房里不動——他并沒有看書,他現在沒有心緒看書,他只是在小心翼翼珍貴萬分地擺弄著他的那些收藏品:各式各樣各種質地的女子飾物。呂道景雖然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可他的飾物藏品卻極是豐富。他收藏的全是女飾,這些女飾有木制的、竹制的、骨角制的、象牙制的、玉石制的、銀制的、金制的,差不多可以顯示女飾物不斷演變的歷史軌跡。呂道景作為一個男人喜歡收藏女飾物多少有點讓人不解。他的這個嗜好是在七八歲就開始了的。最初發現他有這嗜好是他的兩個姐姐,兩個姐姐經常發現自己的飾物被偷,她們懷疑是仆人是竊賊所為,對仆人住屋的突然搜剿和對盜賊的著意防備都沒有奏效,一個偶然的機會,兩位姐姐發現弟弟道景在一個房間里對鏡顧盼,頭上、脖子里、手腕、腳腕上戴滿了她們丟失的那些飾物。兩位姐姐又好笑又生氣,便把這發現告訴了父親,她們的父親呂敬仁那時還是一個知縣。呂知縣聽罷罵了一聲:這個小子太賤!拎起家教的皮鞭就過去在兒子的屁股上揍了一頓。這一頓鞭子打得呂道景哇哇亂哭,卻沒有打掉他對女飾的喜歡。此后,逐漸長大的呂道景對女飾物的獲得便在更加保密的情況下進行。他主要是用錢買——爹娘給他的零用錢,親友們給他的壓歲錢他都悄悄地用來買了飾物。當然,有時他也偷偷地用家里的貴重物品換。如今藏在兩只小箱子里的這些飾物,差不多都是他靠用這兩個法子搜集而來。此刻,他在燭光下望著那些形狀不一質地各異的飾物,一顆心又浸在了一種又甜又酥的感覺之中。全南陽城沒有哪個女人會有這么多的飾物,包括那些最富有的女人!當然,在這些飾物中銀飾的種類和數量還不是很多,不過不要緊,如今正是銀飾時興的時候,我早晚會把所有品種的銀飾都搜集到手,主要是沒有銀子,爹和娘給我零化的銀子太少,只要有了銀子,我就可以去富恒銀飾鋪打制,我要一類一類一種一種地打制,直到把所有的品種都打齊……他的手指和目光在擺弄那銀飾收藏品的時候,他覺出一股極熟悉的欲望又從胸中一個神秘的地方鉆了出來:戴上這些女子飾物,穿上碧蘭的旗袍,在這屋里做一會兒女人!這個欲望在逐漸變強,迫使他拿起一條銀項鏈去往脖子上掛,拿起兩個銀發卡去往頭發上別,他做著這些動作時,一種暈眩似的快樂攫住了他。但也就在這時,一個巨大的黑字倏然閃來眼前:賤!父親的吼聲也同時在耳邊炸響:賤種!他臉上的笑容隨之開始減少。他的一只手哆嗦著伸進上衣口袋,從里邊摸出了一個吸煙打火的火鐮,他的兩只手抖顫著敲打火鐮點著了紙媒,紙媒在他的吹晃下開始變紅放出小小的火苗。他慢慢彎下腰,捋起自己左腿上的褲子,當他的小腿露出時,他把正燃著的紙媒朝小腿上按去,立時,一股皮肉被燒的焦味開始在屋里彌漫,他的臉上開始出現汗粒,隨著臉上汗粒的增多和腿上疼痛的加劇,他開始覺出原先鼓脹在心里想做女人的那股欲望,慢慢開始變小并最終又縮回了它原來躲藏的一個什么角落。他嘆了一口氣,癱坐在了地上。他又一次打敗了那個可怕的要他變做女人的欲望,他常常用這個辦法去和那個欲望搏斗,以至于他的兩個小腿上滿是被紙媒燒傷后留下的疤痕。天啊,你為什么要把我造成這樣一個人?你究竟還睡不睡了?隨著屋門的哐當一響,門縫里擠進了妻子碧蘭的一聲怒喝。道景一驚,慌忙起身,摘下脖子上的項鏈和頭發上銀發卡,迅疾地放進藏有銀飾的箱子并合上箱蓋,直到把兩只銅鎖掛上了箱子的鎖扣之后,他才起身去開了門。門外站著身穿睡裙滿臉怒氣的碧蘭。你還要磨蹭到啥時候,非要等我睡著了你再咚咚地進去把我驚醒不可,你還要人活不活了?好,好,我這就去睡。呂道景臉露討好的笑容,不過待碧蘭剛一轉身,厭惡便立時把笑容擠走。他厭惡碧蘭,他從心底里厭惡。他厭惡她不是因為她長得不好,他明白她長得漂亮,這只要一看周圍那些男人看她的目光就知道;再說,長得不漂亮的女人怎能來做知府家的兒媳?他厭惡她也不是因為她的脾性不好,他知道她剛來時是如何的羞澀和柔順,她后來的變兇變惡是因為自己對她的態度。他所以厭惡她是因為她是女人,是因為到夜里她常要求他做那事。而他早就不喜歡和女人在一起了,更不喜歡和女人在一起做那種游戲。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女人反感的,呂道景自己也記不清了,反正從懂事起,他就愿意和男孩子在一起玩,十五六歲時,他常將他的那群男伙伴領進自己的臥房,把自己搜集到的那些飾物戴在身上讓他們看,每當他們邊觀看邊哈哈爆起笑聲時,他就感到無比的快活。聽說爹娘要給他娶媳婦那天,他曾堅決地表示他不要妻子。爹最后把眼一瞪:混說,男大當婚,哪有不要妻之理?不要妻這呂家的香火怎續?面對爹的威壓他不敢不從,于是碧蘭便被花轎抬進了明德府門。自從碧蘭進門后,他開始對夜晚也產生了厭惡,因為到夜晚就要上床和碧蘭睡在一起。一看見碧蘭那白嫩嬌艷的身體,他心里就煩,就感到一種壓迫一種妒忌,他根本不愿意親近觸摸她,更不愿和她做那種事情。他對自已的這種心情也曾感到驚異:男人是應該喜歡女人的呀,再說那么多男人包括那些男仆一看見碧蘭就兩眼放光,可我為什么這樣煩她呢?他曾努力壓抑自己心中的厭惡而去和她親密相處,他和她并不是做不成那事,但做時他需要把她想象成另外一個面目模糊長著胡須的怪人。這種對厭惡的壓抑使他感到很痛苦,這種痛苦加深了他對黑夜的厭惡。因此每到晚上他都要躲到自己的書房實際上是收藏室里,直到他以為她已經睡著了再回去悄悄躺下。他曾試著和她分床而睡,但只分睡了兩晚娘就過來干涉:你這樣做一旦傳出去就會讓外人以為我們家中不和,就會影響你爹和我們這個家的聲譽……他對自己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感到迷惑不解,他想查出原因并期望用藥來治好。他瞞著父母瞞著碧蘭悄悄去過南陽書院,把書院藏書樓上幾乎所有的醫書翻了一遍,從《黃帝內經》中的房中學論述到華佗的結毒科秘傳,從巢元方論陰陽易及夢與鬼交到金禮蒙《醫方類聚.房中補益》,從張介賓的《宜麟策》到岳甫嘉的《種子篇》,他都仔細讀了,但最后也沒明白自己究竟為什么一心想做女人。他也曾悄悄去過幾家藥鋪,不敢給大夫說明情況,只根據從藥書上查來的方子,買些五味子、山茱萸、鹿角膠、人參、杜仲、何首烏、枸杞子、龜板等回來配著熬了喝,可不管怎么喝也小見效,想做女人的愿望終是不滅。他最后絕望的把藥鍋扔了,把頭撞在墻上無可奈何地哭叫:我這是怎么了……今晚,他又像過去無數個夜晚一樣,硬著頭皮向臥室里走去。進門時他看見碧蘭又已躺在了床上,而且把他的枕頭放到了她的枕邊——平日,他們是各睡一頭的——立時心中一慌:她又要強迫我去做那事了!因為厭惡和害怕,他身上霎時起了一層雞蛋疙瘩。他站在床邊抗議地說道:我們不是已經做過了?離今兒個已經多少日子?碧蘭躺在那兒沒動,只睜開眼睛帶了訕笑問。幾十天了。他閉眼算了一陣。長不長?她把睡裙脫去扔到了一旁的椅上,于是一片雪白晃得他的眼睛不得不瞇上。他覺出有些理屈,隔的日子是有點多了,但他帶了一股氣恨咬緊牙答:不長!他此刻對這個女人真是懷了氣恨:弄弄弄,沒完沒了,總不滿足,總要逼迫人,天下有這樣不知羞的女人?他記起了那個晚上,他被她逼急了,就提出了一個嚇人的條件:要我做可以,可我得用銀簪子把你的兩個腳腕劃道血印!他根據自己打退那可怕欲望的經驗,也想用疼痛來使碧蘭打退她心里的欲望。他原來估計她會被這個條件嚇倒,未料她還真的咬牙伸出了兩個腳腕,而且在被劃傷后忍著疼痛仍要他做。這個女人哪!他如今真有些懷念新婚時的日子了,那時她多么害羞多么溫順,害羞得都不敢在燈下脫衣服,一上床就一動不動,連翻身都是輕輕輕輕的。那些夜晚多好啊,兩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誰也不朝誰伸手,互不打擾互不接觸互不侵犯??珊髞磉@些好日子沒了。她漸漸變得膽大了,執拗了。最初的一些夜晚,她只是朝我伸過手來,后來她就偎過了身子,再后來她就執意地要我做一些動作,發展下來,她竟越發膽大,動不動就逼我,有時不做就到了不行的地步,老天啊!好,你說不長就不長,給你的枕頭,睡下吧你!她像扔磚頭那樣把他的枕頭朝他扔過來。他為她的不再堅持感到有些意外,過去,倘是他不愿做,她總要想方設法過來纏磨直到把他纏得無可奈何,滿頭是火,今夜她這是咋著了?他把枕頭在床的另一頭放下,疑疑惑惑地去脫衣服,他不過是剛剛脫衣躺下,床那頭便傳來了她輕緩安恬的鼾聲。他不由得又是一怔:過去,若是事情最終沒有做成,她會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嘆息、啜泣、生氣,久久地睡不著,害得他也只好睜眼相陪,今晚她怎會睡得這樣香?但愿能長久這樣下去…… 亥(2)呂道景白天的日子過得很自在。父親讓他在糧廳做事,糧廳的頭兒知道他是知府大人的公子,便拿他來當爺敬,很少分派他做什么公事。常常是點罷卯之后,他問頭兒今日做什么事,頭兒就說:沒啥急事,你出去逛逛吧,到糧市上看看今日的行情,若見有以次充好坑害百姓的,把他押來糧廳就行。他于是便高高興興地往街上走。他對糧市的檢查倒是認真負責,對每個糧商的攤子,他都要仔細地查看,倘是發現有人以壞麥充好麥,在小米里摻沙子,他必要訓斥一頓。不過他很少罵人,只是語調很柔和地訓責對方不講良心,坑害百姓,讓對方在這種柔和的訓責聲里面紅耳赤點頭認錯。他很少把這些不軌的糧商押回糧廳,他擔心他們進了糧廳要皮肉受苦,他不忍看人挨打。大多數糧商因為他的好心腸而對他很是敬重。他從糧市上檢查出來,并不去一般男人常去的地方:酒店、茶館、戲院、賭場和花柳街。他不愛喝酒,不愛喝茶,不愛看戲,更不愛賭愛嫖。他常去的地方是三個:一個是大西關的雜貨市場,那兒常有人因急等錢用而賤價出售家傳的女人飾物,他的好多飾物藏品都是由這兒買來的;另一個是福順來綢緞洋布店,那兒有各種各樣色彩鮮艷的綢緞和洋布,他進到那店里倒不是為了買,而是看,他常讓店伙計把那些最鮮艷的綢緞洋布拿過來,他把它們披到身上左看右看,這樣做時他覺得心里非常舒坦;再一個是德華街北頭的大雜院,那院里住的全是當挑夫、轎夫、馬夫、伙夫等做苦力的人家,他家原先的挑水夫鐵團也住在這兒,他常要到鐵團家坐坐。鐵團大他幾歲,當初在呂府挑水時常和他在一起玩鬧。這鐵團長得又高又黑又壯,肩胛處、胳膊上的肉像雞蛋一樣地向外凸凸著,他愛看鐵團這模樣,尤其愛看他半裸著身子的樣兒,每當看見鐵團心里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此外,他也愛去富恒銀飾鋪走走,但他又常常強令自己不去,因為一看見鄭家父子手中做著的那些精巧銀飾,他都恨不得上前奪過來自己戴??勺鲢y飾是耍銀子的,呂府的家規很嚴,他在糧廳的俸銀要按數交回娘的手中,經爹允許由娘發給他的那點零用銀子,哪夠來銀飾鋪打制銀飾而且他也不敢,倘使爹娘知道他一個男人家來打制女人飾物,那不是又要挨一頓責罵?今兒他由糧市上出來,照例地先去了西關雜貨市場。一邊往雜貨市場上走,他一邊在心里為自己辯護:我來市場上轉轉看看,偶爾買一件兩件銀飾,只是為了收藏,并不是為了別的。如今,對于自己想做而一般男人又不做的事情,他總要在心里找出一點理由為自己辯護。今天的雜貨市場上人不多,而且轉了兩圈也沒見一個出賣首飾的,這使他有些興味索然。于是,便只好向福順來綢緞洋布店走去。綢緞洋布店里買貨的人挺多,不過幾乎全是些太太、小姐,因此道景走進店中就有些顯眼。他注意到一些女人們的目光向他射來,他有些不自在,不過他立刻在心里為自己辯護:我只是來看看店里進了什么新貨,回去好給碧蘭透個消息,并不是為給自己買。他在貨架上看見一匹素底白碎花的緞子,這個花色的過去倒是沒有。他招手讓伙計拿了過來,先是在手中摩挲了一陣,隨后又忍不住把它披到了身上,這緞子要是做成旗袍穿在身上該是多好!他仿佛已經看見自己穿上旗袍裊娜行走的俊俏模樣,心中頓時滾過一陣由衷的歡樂。不過他一看見旁邊幾個女人在定眼望他時,便慌忙將臉上的快樂收起,一邊從身上取下緞子一邊對店伙計說:我回去告訴內人,這匹緞料倒是挺好。說罷,戀戀不舍地離了店堂,開始向德華街大雜院挑水夫鐵團的家走去。一進大雜院,就聽見鐵團宏亮的笑聲從他的屋里跳出來,道景被那熟悉而有吸力的笑聲弄得心一晃悠,臉無端的有些紅了,他加快了步子,渴望立刻見到鐵團。心中也同時開始為自己進行例行的辯護:我見鐵團是因為他過去在我家挑水,我來看他只是為了聊天,并不是為了別的。快走到鐵團家門口時,那破舊的屋門嘩啦一聲向,只見鐵團和一個老頭先后從屋里出來,鐵團肩上照舊挑著他那兩個大水桶。他看見道景,立刻笑叫:我的呂少爺,今兒個我可沒有閑工夫陪你坐這兒閑磕牙,我要出去挑水掙錢了,我真不明白,你為啥偏愛往我這狗窩似的家里跑!道景于是尷尬地笑笑:好,好,我改日再來。目光卻已粘到鐵團那兩個油光結實的光膀子上舍不得放下。出了德華街,他便向富恒銀飾鋪走去,也只剩這一個地,他有興趣走走了。離著銀飾鋪還有幾十步遠,他忽然聽到了一陣笑聲,一陣他熟悉的清脆圓潤的笑聲。碧蘭她也在這兒!她準是又來打銀飾了!娘每月給她的零花銀子要比給我的多得多,所以她才能來這兒打首飾,她其實比我富!一想到這點,一股妒忌就又從心里升起膨脹變大,使得胸口一時有些堵起來。他停下了腳步,猶豫著是不是還走進鋪子,進去后碧蘭肯定要問我來干啥,回家說不定她會把我進銀飾鋪的事告訴娘,那樣八成就又要遭娘罵一頓賤了。伴隨著又一陣脆甜的笑聲,碧蘭出了銀飾鋪的門,在她看見自己丈夫的時候,他注意到她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慌什么呢?是害怕我看見你做的新銀飾嗎?做吧,既然你有銀子你就做吧,我不會干涉,只是在適當時候你該送我一件才對。又做了啥子東西?他開了口問,他心里實在想看看她又做了什么。你來這兒干啥?她也問,聲音里還有一點慌張。看看。從糧市上出來順道走走看看。你又做了啥首飾能不能讓我開開眼?開眼當然行,但那得等到晚上。她的話音已經平靜,嘴角上又出現了他熟悉的訕笑。他的身子一緊,他立刻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她晚上上了床一定又要拿這個逼我去做那事,這個女人,就沒有吃飽的時候,我寧可不看你做的銀飾也不去弄。可她今日究竟又做了啥樣銀飾?晚飯后不大時辰,呂道景就向自己的書房走去,他害怕碧蘭催他早睡。果然,沒走多遠,她就在后邊喊:天這樣黑了,你又去哪?早燙燙腳上床歇息吧,你忙了一天不累?不累。我得練練字!他說出自己的借口,逃也似的跑進了書房。每每要躲避碧蘭時,他總說要去練字,他的毛筆字寫得是有幾分功夫,但他到書房后練字的時候并不多。他的興趣不在書法。這會兒他在書房里喘息剛定,便又打開了那兩口小木箱上的鎖,把它們一一掀開,讓滿足、自豪、快樂的目光在那些飾物上逡巡。隨后,他拿起了條玉石項鏈、一條木珠項鏈和一條銀項鏈,把它們分別攤放在箱蓋上仔細地對比審看。如今,戴木珠和玉石項鏈真是不如戴銀項鏈好看了,木珠項鏈黑烏烏,玉石項鏈沉甸甸,而銀項鏈戴在脖子上亮燦燦光閃閃,既輕巧又惹眼。看來,隨著時光的流轉,女人們的飾物也得不斷更換,過去好看時髦的,今日就未必了。唉,要緊的還是要多弄點銀飾品。躺在箱蓋上的梅花形銀項鏈漸漸朝道景施出了它的魅惑力,使得他慢慢拿起并把它掛上了脖子。這時他恍然記起小時候兩個姐姐和丫鬟、使女們常把他當一個小姑娘打扮起來,讓他穿上女服,給他編上發辮抹上胭脂,讓他羞答答學女孩們走路的往事。那時候,每當我穿了姐姐們的衣裙學姑娘們在院中走路時,不是已經惹得那些轎夫來摸我的臉了?他們不是笑著贊道:瞧瞧這丫頭多漂亮!對往事的回憶在不知不覺間打開了他心中對那股欲望的禁閉,只見他急急轉身,去書桌的抽屜里扯出了一件早些日子他悄悄從碧蘭的衣柜中拿來的那件淡綠旗袍,并三下五去二地脫去自己的衣服穿上了它。他用他早就學會的女人步態,裊娜娉婷地向鏡前走去。看看怎么樣,我穿上旗袍就是好看!配上這亮燦燦的銀項鏈,我比哪家的太太、夫人遜色?看看我這身個,又細又長,難道算不上苗條?我這兩腮,不也是又圓又白倘是再抹點胭脂,男人們會不喜歡?若是今兒個讓我以女人面目出現,我敢說我照樣會引起男人們的注意,尤其是鐵團!鐵團,我要以這樣的穿戴站在你面前,你敢說你不喜歡我?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鏡中的那個女人,沉浸在一種遐想里,臉上漾滿幸福的笑意,但當他的目光無意中瞥見鏡中女人的下體時,雙頰刷一下白了,臉上的笑容也像受驚的鳥一樣呼啦一聲飛走。他這才清醒的意識到,他剛才放縱了原本被關押起來的那個邪惡欲望,他急忙哆嗦著手去摸自己衣袋里的那個火鐮,他顫著手打響火鐮燃著紙媒,爾后彎下腰將燃旺的紙媒朝右小腿上按去,一股皮肉被燒的焦煳味兒立刻彌漫開來,他的臉上又出現了汗粒。在劇烈的灼疼中,他看見心中原先膨大了的那個欲望,像挨打的刺猬一樣,迅速縮小了身子,并最終又退回到關押它那個籠子。他雙手捂臉,又一次軟在了地上。老天爺,寬恕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想做女人。我知道我這是違了人間常規,我這是犯了邪惡之罪,可我常常又控制不住自己,你懲罰我吧!或是干脆就讓我死!我活得苦啊!我夜晚的時光苦得簡直沒法過!而且不單單是我苦,碧蘭也苦呀!你不知道她在夜里已經流了多少眼淚,救救我們吧,老天爺,求你了,為我們想個辦法吧,我上一輩子是不是做了什么惡事?要不你憑啥給我一個男兒身卻又給一顆女兒心,這樣活活來折磨我!為啥不讓我要么干脆做一個男人要么干脆做一個女人?為啥呀……他抬起頭去脫身上的旗袍時,已經滿臉是淚。當他神情沮喪地重又在書桌前坐下時,他感到了一陣口渴,可他不想出去叫丫鬟拎壺來倒開水,那樣說不定又要驚動碧蘭,使得她又來催人去睡。他忍了一陣,可越忍竟越渴起來,也罷,就輕手輕腳出去,徑去廚房倒一碗水來喝。明德府的面積很大,去倒開水卻恰恰需要從自己的臥房后邊過去,臥房里還亮著燈光,碧蘭肯定還沒睡,于是他更加小心地抬腳放腳。就在他轉過屋角要往臥房后走時,他忽然一驚,臥房后窗那兒站著一個男人。賊!這是他一剎那就做出的判斷,他幾乎立刻就要張嘴大喊了,但他張開的嘴又跟著慢慢合上,因為這時他分明地看見,那人抬手在窗框上輕敲了兩下。賊還敢敲窗?一定是個熟人!他剛才提上去的心又慢慢復歸原位,是誰這時候敲窗呢?他又向前挪了兩步,就著從窗隙漏出的燈光,他認出站在后窗那兒的是富恒銀飾鋪的小銀匠鄭少恒。哦,原來是來送銀飾的小銀匠!他做出這個判斷后苦笑了一下,黑暗中,他臉上那帶了苦味的笑紋像漣漪那樣一圈一圈漫開。好一個碧蘭哪,你倒是真精,打制了銀飾怕我看見,竟交待銀匠夜里送來。今日偏巧讓我撞見,我倒要看看你一共打制了幾件!他感覺到心里那股對銀飾的喜愛翻騰起來,他緊盯著銀匠鄭少恒的手,想看看他會隔窗向碧蘭遞過去些什么。后窗幾乎是無聲地開了,可奇怪的是小銀匠并沒有抬手向里邊遞什么,相反倒是碧蘭從里邊探出了身子,隨后便見她由窗臺上輕輕跳下,又返身將窗子關了,跟著就拉了小銀匠的手向黑暗里悄步走去。他們這是要干啥?呂道景怔在那兒,難道送幾件銀飾還要如此詭秘?一種要看個究竟的心理使得他躡腳跟了過去。在花園一角的一株芭蕉樹下,他看到那兩個人影停下了,他縮身于一棵樹影里,側耳去聽,他估計會聽到銀飾交到手上的咣啷聲或叮當聲,但是沒有,傳到耳里的卻是一陣吧唧聲,一開始他沒弄清那是什么東西響,后來他才明白:那是兩個人親嘴的聲音。他一愣:原來是干這個?可也只是一愣,他并沒有生氣和惱怒。這當兒,那兩個人影已由原來的黑色變成了淡白,衣服扯去時的聲越來越小而終至于沒有。他們竟然在這露天里脫衣,也不嫌冷!他的眼睛這時已經完全適應了黑暗,他看清了膚色稍暗的是那個小銀匠,他正蹲下去把自己的衣服在地上鋪好,隨后白色的碧蘭就在那層衣服上躺了下去,姿勢是呂道景所熟悉的。四周的秋蟲漸漸恢復了原來的嗚叫,花園里的秋蟲可真是不少,領頭的是蟋蟀,叫聲柔細歡快,仿佛在為那兩個人的動作做著伴奏。呂道景屏息了瞪大眼睛,他的雙眼瞪大不是因為憤怒也不是因為忌恨,而是因為新奇,男女之間做這事竟可以做到如此忘情如此激烈如此不顧一切的地步?有兩次他差一點想開口提醒那兩人:他們已遠離了鋪在地上的那層衣服。實際上他們已經滾到了草地上,就在那草葉稀薄的地上翻騰。他估計他們的身上一定沾了不少草葉和土粒。一陣陣喘息和一聲聲輕呻壓倒了秋蟲們的鳴叫,并最終使它們感到了不快而停止了伴奏。四周更靜,兩人的響動也愈加清晰,就在這清晰的響動里,呂道景感受到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輕松,仿佛有一雙手突然從他的肩上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擔子一下子拿走,他感到舒服極了。從今往后,我再不用受碧蘭這個女人的逼迫了,我再不用怕她了,再不用憂愁夜晚來臨了。小銀匠,我真該謝謝你,你把這個女人無休止索要的東西替我付了。當然,我看出你從這個女人身上也得到了快樂,而這個女人是我們呂家的,為此你總也得付出點什么,付什么呢你想想吧,你是一個銀匠,你應該想想……呂道景悄步離開花園,先回到了臥房里,臥房的門在虛掩著,蠟燭還亮得很旺,他走進門時,次沒有了畏縮之態,他重手重腳地去包了棉布的大鐵壺里倒了一杯開水,咕咚咕咚地喝了,爾后堂堂正正地在床沿上坐下,靜等著碧蘭回來,他決定嚇一嚇她,同她開個玩笑。他側了耳朵,他聽到她的雙腳輕得像貓一樣挨近了門邊,門推開時他清楚地看見她一驚,兩個明亮的眸子像兔子躲槍似的一跳。但很快她就變得若無其事了,她淡了聲說:我去了一趟茅廁,隨后去書房里叫你,沒想到你今夜里倒回來得早。你去了哪個茅廁?他想逼問一下她,像以往那些夜晚她逼他做那事一樣,話音里并無氣惱。還有哪個茅廁?她顯然是吃了一驚,為了他問這話和問這話時那種不慌不忙的口氣。我剛從茅廁里出來。他直直地看著她說。噢,我是從茅廁里出來又去了一趟下房,看看丫鬟。丫鬟剛剛還在這兒給我倒水!他說得不慌不忙,他忍住心中的暗笑,想看看她還要怎么應對。我——你的頭發上沾有草葉,褲子上也有!是么,那準是傍黑那陣我躺在草地上玩時沾上的。她一邊說一邊去照鏡子,鏡子里的那兩個暈紅的臉蛋上分明地浮上了驚慌。恐怕不是傍黑那陣沾上的。那你說是在啥時候?她做了惱狀,但眼里的驚慌已變得更多更濃。剛才。剛才?你胡說什么,剛才我咋著會去躺在草地上?她問得很快很急,臉孔也刷的變得蒼白。這就不用我說了,來吧,把你脖子上的銀項鏈取了先給我保管,還有銀耳環、銀腳鐲!這是我的飾物,憑啥要給你?碧蘭還想保持鎮靜,眉豎了起來。因為我喜歡這些銀飾,況且你又不愁沒有,有人會自動送給你的!你今夜是不是喝醉了酒說胡話,誰會自動送給我銀飾?小銀匠!這話像一只拳頭猛搗出去,準確地擊中了碧蘭的胸口,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他、他咋著會愿給我銀飾?她意識到事情已經敗露,但她卻本能的還想再掩飾下去。雙頰上的最后一點血色也被驚慌吸走,整個地布滿了驚恐。他要不給,你就在花園的芭蕉樹下朝他要!這句話像一把砍刀,轟然砍斷了碧蘭想繼續否認下去的信心,她一下子被恐懼壓垮,嗵地朝呂道景跪了下去:我們就這一次,你饒了我們吧……呂道景這才收了臉上的冷色,嘆一口氣說:看把你嚇的。我保證以后再不會去找他——不去找他可不行!呂道景斷然打斷了碧蘭的保證。你不去找他,最后還不是要來折磨我?告訴你,你啥時候想做那事你盡管去找他,只是別讓爹娘知道,他們脾氣不好。碧蘭愕然地抬起了臉。當然,我也有一個小小的條件,那就是每過些日子,比如1 0天20天,你讓他給我打件銀飾。還有,你戴的這些銀項鏈、銀手鐲、銀腳鐲,能不能讓我替你保管?他又一次感覺到心中那股對銀飾的喜愛在翻騰。無限驚愕的碧蘭,哆嗦著手去取頸上的項鏈和腕上的銀鐲,因為恐駭心跳得如擂鼓一般。這副銀鐲真漂亮!呂道景湊到蠟燭前,一邊翻看著銀鐲一邊喜極地贊嘆…… 子(1)碧蘭在床上躺了三天。她雖然一直害怕和少恒的事被人發現,不過內心里總還存著一絲僥幸:我們的來往很隱秘!沒想到還是敗露了,而且看見的又恰恰是自己的丈夫。她知道眼下這事并沒有傳播開去的危險,但她感到一直壓在她頭上的那團恥辱,正在迅速地變大變重,壓得她幾乎喘不過來氣。那團名叫恥辱的東西,是婚后不久就壓來頭頂的吧,對于自16歲嫁進明德府以來所過的那些日子,碧蘭簡直不敢回首。當初她坐上花轎被抬進明德府時,曾對婚后生活懷了多少美好的想象,她根本沒料到會有差不多九年的守寡生活在等著她。出嫁那天臨上花轎時,媽還特意附在她的耳邊紅了臉交待:今夜里呂家姑爺要是想動你,不管他咋動,也不論他叫你咋動,你可都要順著他。那一夜,她懷著一點恐懼但更多的是甜蜜的期待,等著他的手伸過來,可直到天亮,他連碰都沒碰她一下。她以為他和自己一樣膽怯、害羞,于是就耐心地等,直直地等了半年,竟仍然沒有任何一個接觸舉動。那次她回娘家,鄰居一個嫂子開玩笑地附在她耳邊問:他一夜上去幾回?她被問得面紅耳赤,急忙搖頭:一次也沒有。那位嫂子決不相信地叫道:騙鬼去吧!有你這樣漂亮的媳婦,新婚的男人還不要瘋了!她自己也感到了不解:是自己生得太丑惹他厭煩?直到她發現他愛戴首飾甚至把自己的一些飾物也偷了去戴時,她才有些吃驚。她借回娘家的機會,紅著臉把這些都給媽說了。媽也有些驚奇和意外,媽判斷道,他戴首飾興許是想同你笑鬧,他八成是個害羞心特重的男人,你再等等。她于是又耐下心來等。又是半年過去了,他仍然規規矩矩地上床,規規矩矩地睡覺,甚至連看也很少朝她看。她覺出自己的耐性在變小。接下來等待夾雜了痛苦,她那成熟起來的身體有了渴求,過去她只是模糊地希望他能伸過手撫摸自己,現在她開始清楚地明白她要求的還不僅是這個。這種等待中的痛苦程度隨著時日的延長而不斷加大。她開始對自己體內那股欲望的力量之大感到吃驚。夜晚變得越來越難熬,尤其是看見他平靜地脫下衣服平靜地躺在自己身邊,那個男性的身體吸引得她真想伸過手去。她把自己的這種心理視為不知羞恥,她為自己的欲求感到臉紅,她拼命地壓抑自己。她一向認為這種欲求來自于乳房的飽脹,是這兩坨東西在作怪,因為她感覺到了它們每時每刻都希望被觸摸,于是她用寬寬的一條布帶把它們緊緊纏住,有時緊得呼吸都有些困難。但是不行,乳房的被纏并沒有消滅那股渴求。她后來又認為這股渴求是來自于兩條大腿,是它們的希望張開在搗鬼,于是她悄悄搓了一條線繩,每到晚上躺下之后,她在被子下用那條細繩把兩條大腿綁在一起,她想用這種難受的辦法禁止它們張開。但目的依舊沒有達到,那股渴求仍在一日更甚一日的增加,她沒辦法了。她跑回娘家向鄰居嫂子哭訴了一場,那位嫂子在吃驚之余告訴她:他不朝你動手,你就不會朝他動手!她于是按這位嫂嫂的交待,試探著讓自己變得主動。她至今還記得那個春天下著細雨的晚上,當她次朝他伸過手去時,他仿佛是吃了一驚,他先是往床邊躲了一下,隨后就氣沖沖地斥責道:你干啥,羞不羞?屈辱和恥辱感就是由此開始咬嚙著她的心。那天晚上她紅著臉把手縮了回來。但第二天晚上,她又伸了過去,他又開始責斥,但她不再理會,她變得膽大和頑強起來,她開始不顧一切,她對壓在頭頂的那團恥辱佯作不見,她使出了許多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過的手段,她堅決要讓自己變成一個妻子,也堅持要讓對方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丈夫。那些個夜晚,他們的臥房簡直就成了戰場。終于有一次,她制服了他,迫使他履行了丈夫的義務,望著自己也可以像無數個新娘那樣把處女的血灑向床褥時,她辛酸而痛快地哭了——早在她出嫁前,她就從女伴們和嫂嫂們嘴里知道灑這血的必然、快樂和光榮,可我的血竟是這樣灑的!這不是恥辱?那之后,她對黑夜也漸生了厭惡,因為一到黑夜,那潛藏在體內的欲望之鬼就出來搗亂,就攪得她神魂不安難以安眠,她常常在暗中詛咒那欲望,祈禱上天讓她體內的欲望死掉,這樣她就不必低聲下氣去求呂道景??赡怯坪跗此男υ?,不僅沒有死去,反而更旺盛更蓬勃地長了起來。沒有法子,她只有向欲望投降,只有咬了牙厚了臉皮向呂道景求,求不應就變著法子逼他,把黑夜也變成他受苦的場所。就在那張刷了紅漆的楠木婚床上,勝利和失敗交替來臨,當然是失敗的次數多,而且有時竟伴著可怕的傷害。那次她讓鄭少恒代買砒霜,就是這種傷害的一個結果。恥辱感伴著疼痛,使得她那次差一點決定離開這個折磨人的世界。那一回死亡的虛驚使她對自己的活法有了新的決定,她決心不再像過去那樣可憐的打發日子,她要放膽讓自己去親近富恒銀飾鋪的小銀匠,她要用不貞來回報呂道景對自己的折磨,她要放縱自己的欲望。當然,這決定來得也不輕松。她一開始對小銀匠根本談不上感情,她只是覺著他是一個老實人。和這樣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并沒有多少了解的男人做那種事情,一種負罪感始終墜在她的心上,她也分明覺出原本就罩在她頭上的那團恥辱,變大變重了。不過隨著和小銀匠來往時間的增長,她漸漸對他生出了真誠的依戀之意。她從他身上,才慢慢真正體驗到了男人的全部可貴和可愛。他那種粗魯的愛撫,他那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摟抱,他那種威猛的對人的壓揉,讓她感受到了一種骨軟身酥的迷醉。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愛,原來也可以由做這種事引發出來。就是這種快樂多少沖淡了她心中的那種負罪感,讓她覺出壓在頭頂上的那團恥辱有些變輕??烧煞騾蔚谰皩λ蜕俸闼酵ǖ陌l現,使她原本得到的那點歡樂頃刻飛散,恥辱感又如磨盤一樣壓了過來。這件事眼下雖不會傳播開來。但只要呂道景知道了,傳開的可能性就隨時存在。他眼下以為他打制銀飾為默許的條件,誰知道以后他還會提出別的什么條件?自己的名聲和少恒的平安在隨時受著威脅,這件事不能再延續下去。罷了,少恒,我們就此斷了吧……碧蘭的生活又恢復了過去的樣子。白天,靜靜地坐在屋里繡花;黃昏,默默地去院里散步;夜晚,早早地上床躺下。很少出屋門,不再出院門,絕少同人說話。與過去不同的是,她不再向呂道景要求什么,兩個人睡床上她也避免任何一點同他的碰觸。她想從此做一個無欲無念的女人。但這種生活沒能維持多久。僅僅是十來天之后,對少恒的思念就開始如泥鰍一樣在心里先是蠕動繼是滾動后是躥動,弄得她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了。她想把這種思念掐滅。她記起“人閑起邪念”這句俗語,認為自己總想少恒是因為自己太閑逸的緣故,于是決定用忙碌、用勞累來把這種思念驅走。她先是到廚房里幫助女仆們擇菜、洗碗、和面、搟面條,甚至掃地,但只要一停下手,那種思念又恢復如初。她后來到后花園里幫助花匠們修剪花枝、搬弄花盆、拔除雜草,但仍然無效,尤其是一看到花園中的那棵白果樹和那棵芭蕉樹,就會讓她更真切地憶起當初和少恒相會的那些細節,反會讓思念更為熾烈。她后來又讓丫鬟找來一把镢頭,硬把院中的一塊空地挖了一遍,把土翻起要種白菜。在翻地的過程中,她累得氣喘吁吁髻發濕透,腿和胳膊酸得都不想抬動一下,以至于婆婆都來勸她:這是何必?想種菜讓仆人們去干嘛!她對婆婆笑笑說:我想活動活動身子。但這種累極了的活動仍然不能把少恒的身影從她心里擠走,有時只需休息一陣,少恒的面孔就又會在她腦子里活靈活現地晃動起來。她想到了靳崗教堂里的那些終生不結婚的修女,也許應該去問問她們,應該怎樣終止這種可怕的思念。碧蘭的奶奶信天主,碧蘭本人雖不信,但小時候曾隨奶奶去過幾次教堂,見過那些外國和中國的修女。于是她以回娘家為由,專門去了趟南陽城西北十五里的靳崗教堂。她不知道天主教堂的規矩,怕觸犯什么沒敢進教堂,只在教堂大門外轉悠,好不容易看見一個修女出來,急忙迎了上去。那修女是個中國人,很客氣地問她“可是有事”。她便紅了臉吭吭哧哧吞吞吐吐地問道:如果一個人總是思念另一個人,你可知道用什么辦法才能掐滅這種思念?那修女沉默了一剎,爾后輕輕地開口: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個思念者是你,而且你思念的是一個男人。碧蘭急忙紅了臉把頭點點。那修女說:這種思念很難止息,不過圣母瑪麗亞會給我們力量,讓我們來祈求她吧!說罷,就拉她進了教堂,跪在了圣母像前。那修女口中念念有詞,碧蘭只是茫然無措地跪望著圣母。不知是因為自己當初沒有受洗還是因為自己信仰不誠,反正離開教堂回家的當晚,少恒就又笑著走進了她的夢中。她在焦躁和惶急中又想到了一個可怕的方法——每當那種思念起來的時候,她都用一根白色的細毛朝自己的咽喉部位輕輕伸去,鵝毛對咽喉的輕觸會引發她干嘔甚至嘔吐,而干嘔和嘔吐所急劇帶來的胸部、腹部和頭部的難受,會使她暫時把一切包括對少恒的思念都忘記。她所以會想起這個可怕的辦法,是因為少年時有一次她吃了過量的蠶豆,媽怕她脹肚用鵝毛來催吐,對那次催吐的難受記憶,使她想出了這個掐滅思念的法子。但這個法子生效的時間并不長,它的效力維持在每次嘔吐和嘔吐后半天,一待那種難受消失,少恒的身影仍會鮮明地出現在她心里。她長長地嘆一口氣,她又一次束手無策了。她剩下的只有一條路可走:向這種思念投降!經過連續兩個夜晚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眠之后,她在心里叫道:少恒,我一切都不要了,我只要你!為了要你,我什么也不怕了……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她又以打銀飾為由,走進了富恒銀飾鋪,恢復了同少恒的約會…… 子(2)11月的陽光還帶著暖意,把幾顆晶亮的汗粒綴上了碧蘭那嫩白的兩鬢。她順著街道向富恒銀飾鋪走,走得安閑、自在和鎮靜。自從她下定決心不顧一切和少恒恢復往來之后,她發現事情反而變得很輕松。她只要什么時候想見少恒,干脆直白坦率地對呂道景說:我去讓他給你打件銀飾。隨之便包上銀子,問清他打什么樣的,便堂而皇之地走進富恒銀飾鋪,把寫有約會時間、地點的紙條和銀子一塊遞到少恒手中。活活守寡的苦日子總算又一次結束。富恒銀飾鋪里照樣響著乒乓的鐵錘聲,等待做飾物的人們在店內的長木凳上坐成一排,碧蘭不聲不響地走進去,挨在排尾的一個姑娘身邊坐下,默默地看著少恒忙活。她雙眼直直地盯著他,看他吹氣化銀,看他揚錘敲砸,看他給戒指鑲嵌寶石。她喜歡這樣靜靜地看他。他們的相會通常都是在晚上,她可以摸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看卻沒有機會。瞧他那結實的粗粗壯壯凸著筋肉的胳膊,握錘下砸時是那樣有勁;瞧他胡茬粗短的嘴唇,隨著手的動作繃得一松一緊;瞧他那兩條墊了襯布的腿,承受著上半身的勞作顯得那樣有力……她那專注的目光里又漸漸加上了熱度和愛意。我有了一個真正的男人!我也成了一個真正的妻子!少恒,我的親親。是你,讓我知道了做女人其實是多么美好;是你,給了我從未體驗過的快樂。我該怎么報答你?我只有一個法子,就是給你生個娃娃。你不是想要個兒子來承繼銀飾鋪嗎?我給你生,要是胎生個女娃娃,我就再生一胎,一定給你生個兒子,要讓你們鄭家后繼有人,讓你老了做銀活時有個幫手!我曾聽見你爹嘆氣說沒有給你娶個媳婦,難道我不是嗎?我名義上不是,可我實際上是呀!如果呂敬仁有朝一日不再做官,如果我又死在呂道景的后頭,那時候不管多大年紀,我也要再嫁到你們鄭家來,堂堂正正做你的媳婦……夫人,你要做點啥子飾物?少恒這時朝她扭過眼來,問得一本正經。一絲訕笑在碧蘭眼里如魚鷹在水面叼魚一樣一掠而過:你裝得不錯!我要做一對銀手鐲。她把包在紙里的銀子朝他遞去。啥子花樣?二龍相纏。要多重?一個一兩。那樣重人戴上受得了?少恒瞪大了眼睛。我喜歡這樣沉的。她無可奈何地答。這式樣和重量都是呂道景定的,她不敢改變,萬一惹惱了他豈不糟糕。把整整二兩銀子花在一對手鐲上,確實讓人心疼,可又有什么辦法?她最初以為呂道景把10天20天送他一件銀飾作為允許她和少恒來往的條件,并沒有什么,憑著少恒的銀活手藝,做件銀飾有啥大不了的?可隨著時間的累積增多,她慢慢感到了這條件的沉重:工費銀少恒是不會要的,可打制銀飾的銀子呢?呂道景有時指名要打的銀飾,在重量上都是最大號的,憑婆婆每月給自己的那點零花銀子,怎能夠?去娘家要?娘家哪有?給少恒說明白?——她至今還沒讓少恒知道呂道景已發現他倆私通的事,她害怕這會嚇住少恒。再說,她也不忍心給他說明白,她知道他和他爹掙點工費銀是多么不易,她親眼看見他們父子倆為積錢擴建鋪子而節衣縮食的苦樣子,她不能讓少恒把用血汗掙來的錢花到這上邊。我自己來想辦法吧……來,量量手腕的粗細。少恒拿出了一截線繩。為了保證手鐲做出來合適,他通常要客戶們留下個尺寸。記住把手鐲子做得再松大一些。量完了尺寸碧蘭又說。松大了戴上會不爽氣。按我說的做!她用了大戶太太的口氣。少恒點了點頭,心里有些疑惑:干嗎要做這么重這么大的手鐲?我當初不是已送過她一對小巧精致的銀手鐲么?那是我用心用意做的,戴上一定會很好看的呀!記住把我的銀子收好!碧蘭瞥一眼身后又來的兩個客戶,用目光捏了一下少恒的臉頰,提醒他記住看清包銀紙上寫的約會時間,爾后扭身出門。她返回時的腳步邁得有些緩慢,她開始去想究竟到哪里弄銀子以滿足呂道景對銀飾的不盡需求,呂道景,你這個披了男人皮的東西,你咋著會偏偏有這個怪癖?冬季的場大風把明德府的后花園變成了一個喧鬧的世界:樹枝在風中搖擺的呼呼聲,藤條在風中撲地的噼啪聲,干枯的花莖在風中斷折的咔嚓聲,間或攙和著一兩聲花盆被風摔到地上的乒乓響,使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竟有些熱鬧非常。夜,在這喧鬧中正一步一步地向深處沉。正是這些熱鬧的聲音,把來自花園一角花工們堆放雜物的小屋里的快樂呻吟和粗重喘息遮蓋住了。碧蘭舒暢地偎在少恒的懷里。冷風開始從門縫窗隙里伸出爪子,小心地觸摸著他們剛剛平靜下來的滾燙的身子。碧蘭打了個寒戰。冷?少恒把摟她的雙臂緊了緊。沒。碧蘭把臉更緊地貼在他的胸脯上。穿吧,小心凍病。他開始給她穿衣。這是你讓打的那兩個耳墜。他在黑暗中從口袋里掏出兩個耳墜放到她的手心上。你能摸出它是什么形狀嗎?是葡萄,每邊是三粒小巧的葡萄,你戴上準定漂亮!他期望聽到她一聲快活的夸贊,可是沒有,他聽到的只是一聲輕輕的嘆息。咋,不好?他有些不安。好,真好!我摸著就覺得好!她夸道,但他卻能聽出她的夸獎里少了快樂。你要不喜歡我把它毀了重打!我真的喜歡!那我走了!把衣扣扣好!好了。我看看!好了,走吧,翻墻時小心。她看著他輕拉開門閃出去,看著他消失在風聲呼嘯的黑暗里。她又嘆了口氣。打這兩個耳墜的用銀,是碧蘭所能拿出的最后一點銀子了。如果沒有銀飾交給呂道景,他會不會把這事說出去?她感到有一股寒氣向胸口撲來,又打了個寒戰。這次真得快想辦法了!可是老天爺,究竟去哪里能弄來銀子?她邊想邊站起身向門外走,由于沒有留意地面,她的腳絆住了門檻,她撲通一聲摔趴在了門外。呼嘯著的夜風看見她倒在了地上,趁機跑過來,把一大股沙土扔到了她的身上。她身子猛一哆嗦……呂府里的一切都有規矩,吃飯也是這樣,吃飯的規矩有三:一是應時而開,到了吃飯時間,廚子站在當院喊:飯好了!全家人就都得立時出來坐到飯桌前,誰要晚到,便要挨呂敬仁那凜凜一瞪,這一瞪足叫你減一半飯量。二是座位有定,全家人在飯桌前都有固定位置,誰也不能亂坐,呂敬仁坐上位,夫人坐右側,長子呂道景和長媳碧蘭坐左側,下位坐小兒子和小兒媳。三是吃飯時除了呂敬仁詢問什么之外,其余人一律不準說話。碧蘭剛進呂府時,對這種吃飯規矩很不適應,總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壓在頭上,差不多每頓都吃不飽,幾年之后才算習慣。今晚的飯是麥仁湯,饃和菜擺好全家人動筷時,婆婆不小心碰翻了碗,麥仁湯順桌而淌,滴到了老人腿上,婆婆受了點燙傷,于是全家人停了吃飯,由碧蘭和新娶的弟媳把老人攙回了她的房間,在服侍婆婆往床上躺時,碧蘭眼睛突然一亮:婆婆床頭的柜門半開半關,里邊散亂地擺了許多銀塊。啊,天,從里邊拿一塊不就解了我的急了?而且這散放的樣子,她也不會察覺!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這不是偷嗎?可不偷怎么辦?要是沒有銀飾給呂道景,萬一他惱了把自己同少恒的事說給他父母不就完了?再說,呂府家大業大,幾塊銀子對他們算得了什么?從用途上說,我偷銀子還是為了他們的兒子,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兒子向我要銀飾,我自然該從他老子處拿銀子……碧蘭在那一刻下定了決心之后,就在飯后去照料婆婆的當兒選擇著動手的時機。她預先準備了一張包銀子的紙——她過去聽人說偷東西最忌留下印跡。不大時辰,機會竟來了,她攙婆婆進了茅廁后方記起忘了帶手紙,于是碧蘭說我去拿就又返回到婆婆房中,她拿好手紙之后,把預先準備好的那張包銀的紙攤到手上,讓手指隔著紙去柜中捏了一塊銀子,爾后就勢一包塞進了衣兜。她心如鹿撞一樣重又回到茅廁遞上手紙,謝天謝地,婆婆包括那些仆人們,誰也沒發現她的神態有變。第二天她去看望婆婆時,婆婆待她一如往常,顯然壓根就沒發現那銀塊丟失,她噓了一口氣。這一塊銀子救了她一段日子的急,但一塊銀子不可能做出許多銀飾,她必須繼續弄到銀子。不過有了次成功,碧蘭心里也有了底,她不慌不忙地尋找時機。俗話說家賊難防,碧蘭作為一個長媳,進入婆婆房中的機會總是有的,在婆婆去玄妙觀朝拜那天,她又從婆婆床頭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塊銀子。她做這事時心里當然充滿恐懼,不過一當她朝富恒銀飾鋪走時,那恐懼就會被忘得干干凈凈,充滿她心中的,就全是歡喜。這日子真好,老天爺,就讓俺這樣過下去…… 丑(2)呂敬仁冷臉坐在內宅大堂的黑木扶手椅里,目光冰柱一般戳到面前的地上。他在生氣。今兒個幾乎沒有一件事讓他順心。頭晌,葉縣知縣派人送來一筐廣陽大棗,被派的人狗屁不通,不送進內宅,竟抬到了府衙公堂,公堂上那么多眼睛看著我收禮,這不是朝我“明德府”的牌子上潑墨嗎?虧他當時急中生智,讓衙役回內宅拿來銀子,當面按市場價付給了那兩個派來的人,這就是等于了買。未料到的是,當兩個府中衙役抬棗向內宅送時,又不小心絆住了臺階,棗筐子一翻,從筐底滾出百多兩銀子來,這下真弄得他尷尬無比。他原就估計一個知縣決不會只送一筐棗來,可如今這一暴露,還如何能收?他怒罵了幾句葉縣知縣,又讓他派來的人原物抬走。我決不能給我“明德府”的牌子抹黑!再就是后晌,府里的同知在同他談罷公事之后,忽然嬉笑著說:我發現濱河街有一位絕色姑娘,大人如果想娶二房的話,我去安排。他聽罷真想將唾沫吐到對方臉上:你明知道我發過誓不納妾,偏來說這話,你要真能體諒我,就不會想個別的辦法?再一件不順心的就是剛才,他才下衙到了家,剛坐下歇息,夫人就來告訴他,說昨日后晌,兒子道景頭插銀簪、銀釵,脖掛銀項鏈,耳墜銀耳環,手上腳上戴著銀鐲。還穿了碧蘭的花衣裙,在房子里對鏡扭擺,讓小兒子和小兒媳都看見了。這個孽子,存心要敗壞呂家的聲譽!爹,你找我?道景這時怯怯地隨在娘的身后進了屋。他剛才一聽娘說爹叫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一定是弟弟或弟媳把昨后晌自己扮女人的事告訴爹了。昨日后晌,碧蘭交給他一個十分別致的狀如蟈蟈的銀發卡,便出門了。也是一時高興,他把自己的發辮解開,梳成了一個少婦的女高髻,把發夾別了上去。正是這個別致的發夾和這個女髻,漸漸把他禁在心里的那股要做女_人的欲望又勾了出來。他見那陣子丫鬟們都去了后院,碧蘭又不在,便決定放縱自己一回,干脆又拿出了銀飾,拿出了碧蘭衣柜里他平日看著最可心的衣服,一一穿戴上,爾后便在鏡前左右顧盼自我欣賞起來。他估計這會兒不會有人來,就也沒有關窗子。誰料恰這當兒,弟弟和弟媳有來到前院,隔窗看見了他的舉動。當他聽見弟媳在窗外發出吃吃的笑聲時,嚇得臉都白了。弟弟、弟媳沒再敲門就走了,他后悔得直捶自己的頭,為了對自己放縱那股欲望進行懲罰,他當時就打燃火鐮點著紙媒朝小腿上按去。昨日是他自我懲罰最厲害的一回,小腿上被燒得傷口好深好大,以至于今天走路都一瘸一瘸。呂敬仁沒理會他的問話,只是朝妻子揮了一下手,示意她離開。他處理家務事向來不允許第三者在場,更不允許仆人近前,為的是免讓家務事外傳影響家族聲譽。爹,我在糧廳里做事認真,沒出啥差錯。道景看著爹那陰沉的臉,想把話題岔開。我沒問你糧廳里的事,我只問你,昨日里又戴銀飾裝女人了沒?呂敬仁的聲音低沉怕人。我……我……我——只是——啪!呂敬仁掄起早就準備在手邊的一根棍子,猛朝道景屁股上打去,這一棍打得太狠,棍子一斷為三截,有一截彈飛到屋頂跌下來,差點落到祖宗的牌位上,另一截的尖頭扎進道景屁股上的肉里,鮮血立時涌了出來。喲!道景只叫了一聲又趕忙咬牙止住,因為他知道父親一向不愿聽到兒女們的哭聲。說,為什么偏要戴銀飾裝女人?因為——道景害怕地抹了一下眼淚。說!戴上銀飾,看見自己像個女人,心里美。美?就是心里好受,安妥。放屁!呂敬仁狠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差一點把扶手拍斷。天呀,你為什么讓我生了這么個賤種!普天之下,哪有一個男人偏愿扮成一個女人的?一個男人為什么偏偏喜歡戴女人飾品?這種怪事為什么偏要出在我家里?這是從哪兒來的一種怪???也許當初應該給他找大夫看看——當年最初發現兒子有愛戴女飾愛穿女服的癖好時,妻曾建議找大夫看看,可那時他擔心大夫知道這孩子的怪癖后外傳,影響呂家名聲未允許,總以為長大成了親就會好的,未料反會越來越嚴重了。如今找大夫還行嗎?可誰敢保證大夫知道了這種希奇事后不外傳?倘若南陽城里的人都知道我養了如此一個兒子,我的臉還往哪里放?爹,你打死我吧!我也真不想活了,我知道這樣做是賤,是丟人,是給你和娘臉上抹灰,可我又忍不住不做,我心里也苦啊,打死我吧……呂敬仁木木地坐在那兒,許久之后才又開口問道:碧蘭這一段對你好么,你們生氣了沒?道景惟恐父親再細問別的,忙答:碧蘭挺好,我兩個并沒吵過嘴。呂敬仁嘆了一口氣,看來日子也就這樣過了,只要維持住不讓外人知道就行。在他內心里,他是早不把傳繼家族香火的希望寄在道景和碧蘭身上了,他們兩個成親這么多年,還未有一子半女生出,那原因呂敬仁是早猜出了。他知道這要苦了碧蘭,可苦就苦你這輩子吧,呂家沒有別的辦法。倘是道景一直不結婚不更要惹人議論?好在碧蘭家是小戶,當初所以給道景定這個小戶人家的姑娘做媳婦,也是怕婚后有變,大戶人家的姑娘遇到道景這樣的丈夫,人家能不鬧?爹,為了少惹你和娘生氣,我想出去謀生,讓碧蘭也再找個人家過日子,我改名換姓,不讓人知道是你的兒子行吧?胡扯!呂敬仁沉了聲。我堂堂一個當朝知府,讓兒子出去流浪,這事萬一泄出去,我這臉往哪擱?我會落個什么名聲?那我悄悄地去一家道觀,做尼姑好嗎?放屁!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那要傳開來更糟!你老老實實給我呆在家里,還要記住兩條,頭一條,要學會抑制自己,哪個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欲望,要緊的是學會抑制,這世界上每個活著的人其實都抑制著自己的一些欲望,不這樣世界就會亂套!第二條,要學會遮掩,不該讓外人知道的事,要想法遮掩過去,要學會做事背人,不能讓外人知道你在做什么,碧蘭你背不過去,可以不背,但家中的其他人和仆人,一定要背,這關系到你的聲譽。我不想要啥子聲譽,我只想按自己的心愿快快樂樂活幾年,爹,我好歹也是一個人,你既是不讓我走,能不能讓我按我自己的心愿去活兩年,就是我做啥事你都不管,這樣只活兩年,我也就心甘了。也算我沒白來人世走一遭,我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再也——混蛋!呂敬仁暴怒地捶著椅子扶手,你不要聲譽老子還要哩!你不僅是你自己,你還是知府的兒子,懂嗎是我的兒子!可老天爺既是讓俺這類人活下來,就總也有他的一點道理,能不能——呂敬仁沒再說話,只把冷厲的兩眼直瞪住兒子,那目光立時像膠一樣地封住了道景的口。道景戰兢兢地退走了,呂敬仁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許久之后,他才把眼抬起,讓目光里的一點無奈像壘窩的燕子一樣停在屋梁上…… 丑(2)呂敬仁每日下衙之后,倘是沒有家事處理,總要到書房里讀一陣書。他當然也讀《史記》,讀《資治通鑒》,讀李白、杜甫的詩,但更多的是讀兵書,這是因為他總覺得,當官從政其實也是打仗,不過用的不是槍刀劍戟,而是智謀心機罷了。哪個當官的不是常和自己的政敵打仗戰勝他們?不企圖取而代之的一次次進攻,自己不就完了?可要明白他們可能從何處進攻,采用什么樣的方式進攻,自己采用何種方法迎敵,預備幾套打法為宜,不讀兵書能行?再說,一個當官的處理問題怎樣做才能令上司滿意,怎么辦才能讓百姓們認可,這也能從兵書上找到答案。所以他搜集了差不多所有的兵書,反復研讀。這日傍晚,他正在書房中讀《董公三略》,夫人忽然慌慌張張地跑進屋來,進門就喊:不好了,咱家里有賊!瞧你那副慌張樣子,賊不是還沒進這書房嘛!坐下來,慢慢說,哪里有賊?呂敬仁仍坐在原處,手照舊捧著書。我床頭柜子里,我昨日清清楚楚記得放進去十錠官銀,是預備在老家擴買墳地的,今早去拿時,竟少了一錠,這八成是那些仆人們干的,膽大的東西們,竟在家里偷開了,要搜,要立馬搜他們的身子和住處!冷靜一點,他瞪了一眼妻子。,一個賊藏的東兩,十個人也難搜著;第二,公開搜仆人的身子,難免不把家中有賊的事泄出去,那我們呂家臉上就好看了?我們的聲譽——那你說咋辦?裝著不知。錢柜的門原來咋樣還讓它咋樣,里邊要再放些銀塊,你仍如往常一樣做事,只是留心觀察!賊還會來的,一個賊只要在一處地方得了手,他一般是會再來一次的。好吧。記住,即使發現了哪個仆人是賊,也不要當場捉他,那樣終不免要鬧得沸沸揚揚,要悄悄地辭退。明白。13天之后的一個黃昏,呂敬仁在書房正讀《唐太宗李衛公問對》,夫人又慌慌地進來,臉色煞白地叫:你知道是誰偷的銀子?誰?碧蘭!天啊,不缺她吃不缺她穿,她怎么會干起了這個!沒有驚動她吧?沒。記住,照舊假裝不知道被偷,柜子門仍照原樣關著,銀子還照原樣放,我們要弄清楚她偷了銀子干啥,是攢體己錢還是接濟她的家庭,注意看緊她的行蹤。誰來看?我?難道還要再告訴第三個人!好吧。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呂敬仁沒有再看成兵書,他坐在書桌前久久地琢磨:碧蘭為什么要偷銀子?他本能地覺出,她不是因為急等錢用。夫人用半月的時間證實了他這個判斷。夫人報告他結果是在一個子夜,夫人剛從一個現場回來,夫人氣喘吁吁地扯掉他手上的《六韜》說:噢,明白了,她偷了銀子給富恒銀飾鋪的小銀匠打首飾,打好的首飾她拿回來假惺惺送給道景,用這來糊弄住咱道景的眼睛,她可和小銀匠在一起鬼混。今夜里小銀匠來了,兩個人就在花園里的那棵芭蕉樹下,你不知道他們兩個的那份膽大啊,你不知道不要臉的碧蘭那個浪喲,我就站在近處看著他們,那個小銀匠弄一下還要問她一聲美不美,她就哼哼著說像駕云飛,他們這會兒還在那兒哩,還不會完,要不要喊上人去捉奸捉雙啊!他們——好了。呂敬仁平靜地打斷夫人的話。你該去睡覺了,天這樣黑,你保準眼看花了。不,我看得真真切切——那就把你看見的爛到肚里,徹底忘掉。我們老了,有些事要學會忘掉。睡吧,天已經不早,我們該睡了!呂敬仁啪一聲合上了書…… 明德府的日子仍如往常那樣平靜,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大約是七八天之后的一個早上,正在吃飯的呂敬仁忽然想起似的對妻子說:哦,對了,開封的劉知府聽說咱南陽的銀飾出名,昨日派人送來了點銀子,要讓銀匠給打點首飾。你今日記著差人去富恒銀飾鋪請個銀匠來,讓他就在咱府內做,我們也好隨時查驗一下做得好壞,這畢竟是受人之托,不能馬虎。順便,也給孩子們每人做點飾物。他邊說邊用筷子指點了下兩個兒媳。老夫人聽罷就急忙點頭。小兒媳聞言面露喜色,碧蘭更是高興,她知道,去富恒銀飾鋪請銀匠,請來的只會是少恒,這下好了,白天也可以時時看得見他。令她高興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公公答應給自己也做首飾,有了首飾,丈夫那邊就可以應付,起碼近些日子再不用提心吊膽地去弄銀子了。那天上午,老夫人果然差人把小銀匠鄭少恒請了來。看見少恒挑著銀匠擔子進了府門,碧蘭高興得真想撲上前去,但她沒敢,只是強裝出一副漠然之態,直到少恒在偏房擺好工具開始做活時,她才拉上弟媳,去他身邊站了一陣。那少恒在呂府干了兩天。那兩天的中飯和晚飯,少恒都是在呂府吃的。這也是手藝人的規矩,在誰家做活就在誰家吃飯。碧蘭注意到,讓少恒吃的飯菜與全家人吃的飯菜完全一樣,老夫人顯然沒把少恒與一般的雇工同樣看待,親自下廚指點著仆人們給少恒端什么,有時還親自盛好喊碧蘭和弟媳給少恒端送去。頭一天的后晌,呂道景忽然把碧蘭叫到臥房,鄭重其事地交待:這兩日你和鄭少恒可不要有什么來往,要多多小心,千萬別讓爹和娘看出什么!碧蘭望著呂道景那少有的憂心忡忡的神情,淡淡一笑說:把心放到你肚里吧,我不是傻子。呂敬仁對少恒做的飾物很滿意,少恒臨走的時候,呂敬仁在一番夸贊之后,除了正常的工錢外,還又賞了一些碎銀。這之后,每隔些日子,明德府總要把少恒請進府里幾天,有時是替信陽知府的太太做飾物,有時是替安陽知府的小姐們做飾物,有時是給河南巡撫的女眷們做飾物。少恒也很高興有這些活做,做這些活的工錢高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它表明,富恒銀飾鋪的影響在擴大,聲望在提高。不過做這些活也格外累人,因為總想精上加精,惟恐知府老爺挑出毛病,所以一天下來,累得簡直動都不想動。那晚少恒做罷活挑擔回去,腿一軟差一點趴倒在街上。當時少恒有些驚奇地咬咬牙站住罵自己:嗬,沒想到你一身力氣,竟經不住這點累…… 寅(1)老銀匠看見碧蘭把一個紙團扔到兒子腳邊,就知道那準是一個紙條,約會兒子夜里出去。這樣的紙條兒子已積了一疊,夜里,他時常撞見兒子把那疊紙條捧到鼻子前吸聞。老銀匠嘆了口氣,看著碧蘭遠去的身影,無聲地把頭搖搖。這一對冤孽,要來往到啥時候,天下能有不透風的墻?再說,眼下天又這樣冷!今兒個落雪粒子,來的顧客少——做銀飾也有淡季。冬季天冷,女人孩子的頸、手腕、腳腕甚至耳朵,都很少裸露,戴了銀飾也沒人看到,所以來做的人也少,是淡季。早飯后來的兩個顧客走后,鋪子里再無外人,老銀匠這時瞥見兒子正小心地把那個紙團打開,先是看看笑笑,接下來便把紙條放到嘴邊去親。老銀匠停下銼銀飾毛刺的銼子,低了聲問:又是叫你去?嗯。少恒咧嘴朝父親一笑,他知道什么都瞞不過父親的眼睛。天這樣冷!沒事,在她家花園的一間小房子里,那兒暖和。可你沒看你那臉,又黃又瘦!少恒垂下了眼。他近日確實覺得身上沒勁,走路腿直打飄發軟。又咳嗽!老銀匠又道。咳、咳、咳……仿佛為了給爹的話做證明,少恒爆發了一陣長長的咳嗽。再好的東西也不能多吃,豬肉餃子可好,讓你吃十碗試試,還不撐得你肚子疼得打滾!爹。弄那個東西沒有完的時候,你有多少精血?爹!多少男人把自己的血和骨頭全倒進去了,多少男人在這上邊喪了命!爹,求求你!知道精水是啥么?那是人身上最金貴的東西,人吃十碗面條也積不起一小勺勺,可你倒好,由著性子扔!爹,給你說,我們這幾次見面都沒弄。騙我這個老憨人唄!一男一女黑燈瞎火地到一起。真的!是她不讓。嗯?她心疼我,她看我身子虛,像有病的樣子,要我歇歇,說天長日久哩,以后身子好了,再由著我。那還約你見面做啥?她說想我想得慌,我們見面只是抱抱親親,再說我也想她。可你的身子究竟是咋著回事?真像是有了病。頭疼,我就是覺得頭疼,還有些發暈,咳嗽是斷斷續續的,我估摸是重傷風。不過俺們這幾回見面都沒脫過衣服,我還常睡到她的懷里,真不知咋著就傷風了。你去樂生堂讓劉大夫號號脈吧。我再頂些日子試試,我不想喝那中藥湯子!老銀匠嘆了口氣,低下頭重新干活。那天晚上睡覺時他覺著兒子的咳嗽有些加重。他帶著幾分不安沉入睡鄉,酣睡中他夢見有一團烏黑的云向他飄來,云團中藏著一只黑色的怪鳥,怪鳥挺著尖利的爪子,云團越飄越近,眼看就要到達頭頂,怪鳥突然鉆出云團嘯叫著向他伸過爪來,抓走了他懷中抱著的一只小雞……他被嚇醒了。 老銀匠發現兒子的身體越來越弱,而且精神也開始變得煩躁不安,常是坐一會兒就站起來,站一會兒又坐下去,一件活兒要做很長時間。老人有些著慌,領他去了幾趟樂生堂藥鋪,大夫對這種病的病因也說不明白,開些藥吃了,也不見有多大效力。碧蘭還是隔些天來一回,她顯然也看出少恒的病在加重,已不再約他出去相會,只在紙條上寫些:多保重!親你!想你!這類的話。逢到沒有顧客時,她會不顧老銀匠在場,撲上去抱住少恒邊親他的臉邊紅了眼問:你這究竟是咋著了?老天,為什么會讓你得?。?/span>差不多每次走時,她都要從兜里掏出點碎銀塞到老銀匠手里說:老伯,留下給少恒看病!看著少恒那個瘦弱的樣子,碧蘭就心疼得一心想買點東西給他補補身子。也是巧,有天晚上,婆婆把碧蘭叫到自己屋里叮囑做衣服的事時,剛好公公呂敬仁手拿著滿滿一盒人參進來對婆婆交待:這是托人從東北買來的上等人參,是強身壯體的好東西,保存起來,日后慢慢燉雞來吃。婆婆接過那盒人參,就放到了床頭存銀子的小柜里。碧蘭當時心中一喜:這小柜里的銀子我都偷了,我何不找機會偷偷拿出幾棵人參來給少恒補補身子。那滿滿一盒,偷拿幾棵他們未必就會知道!第二天,碧蘭果然找了一個機會,悄悄進到婆婆屋里偷拿出了四棵人參。當晚,她便帶了這四棵人參和從街上買到的一只雞,閃進了富恒銀飾鋪。她用半只雞和半棵參親自給少恒燉了兩碗雞湯,又親自端到床前喂少恒喝了下去。老銀匠見碧蘭這樣,也感動得眼圈有些發紅。那晚上碧蘭臨走時給老銀匠交待:老伯,我把剩下的人參放在案板上的小罐里,過兩天我再拿只雞來。老銀匠聽罷連說好吧好吧。許是少恒病得久了,這人參雞湯的大補作用并沒顯示出來,第三棵人參熬的雞湯還沒喝完,他的病就迅速轉重了。那是一個傍晚,老銀匠剛喂兒子喝罷雞湯不久,少恒就咳嗽得厲害了,而且臉越來越蒼白,下床小解時竟撲通栽倒在了床前。老銀匠那刻急忙把兒子抱放到床上,掐住人中穴喊了一陣,少恒被喊醒之后,直說胸口疼喘氣難受。老銀匠忙跑去請大夫,大夫號了脈后立即開藥,并囑病人身邊不能離人,病勢有轉危重的可能。那一夜老銀匠就坐在兒子床邊守護,望著兒子那在昏昏燭光下毫無血色的臉頰,老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好端端壯實實的一個兒子,就忽然病成了這樣?難道真是因為他和碧蘭做那事太勤以致傷了身子?他們兩個的每次約會老銀匠都知道,一般是十來天一回,最密也隔有三四天,以少恒這個年紀,這個次數并不算太多,應該能夠吃得住。老銀匠是過來人,對做這事的次數是否太密心中有底。怎么我的兒子就會弄到這個地步呢?老天爺你要真是認為這事不端要責罰,那就責罰我吧,是我當初沒攔住他們,是我沒早給少恒娶媳婦使得他迷上了碧蘭,你責罰我吧,讓我死也行,我就這一個兒子,我們鄭家的香火和鄭家的銀飾手藝,都靠他往下傳了,別碰他,讓他趕緊好起來吧……半夜的時候,老銀匠遵大夫囑咐,給少恒又灌了一次藥,看著兒子平躺著喘氣困難的樣子,老人干脆讓兒子半躺在自己懷里。天將亮那陣,老人因為困極而睡了過去,剛睡著不久,他便又看見這些天老飄蕩在他夢里的那團黑云,那黑云慢慢向他的頭頂移近,那個黑色的怪物,又在那團黑云里現出了身子,只見它嘯叫了一聲,猛向他撲來,伸出尖利的爪子向他的懷中一抓,他驚叫了一聲,從夢中醒來,就在那刻,他感覺到兒子的身體悸動了一下,忙低頭去看,他以為自己的舉動驚了兒子,這一看不禁駭呆了:少恒已經咽氣死去,只是兩眼大睜。蒼天——你不公啊,我就這一個兒子……老人放聲嚎哭,哭聲驚來了左右街鄰,人們這才把少恒的尸體從老人懷里拉開。碧蘭是第二天深夜穿一身黑衣裹一條大頭巾踉蹌著撲進富恒銀飾鋪的,那一刻屋里只有老銀匠在為兒子守靈,碧蘭撲倒在棺材前哀哀哭泣,可憐她不敢放聲,只把哭聲在嗓子眼閘住,閘得太多就憋得在棺材前亂滾。看她那模樣,老銀匠怕她哭壞了身子,蹣跚著過去相勸,讓她天亮前回去了。鄭少恒的棺材是在第三天正午時分入土的。老銀匠給兒子買了最上等的棺木,請了最好的響器班子,糊了最全套的紙扎。老人把原先積攢起來預備擴建鋪子的銀子幾乎全花在了兒子的葬禮上,還攢錢有啥用?還翻修鋪子干啥?棺材被土埋住的時候,突然刮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風帶來了一團黑云,黑云把原先亮著的太陽陡然弄熄,使正在鏟土堆墳的人們打個寒戰。老銀匠那刻抬頭望天,猛覺得那團黑云的大小形狀與他這些天做夢見的那團黑云有點相似。他仿佛聽到那云里響起了一陣笑聲。他搖了搖頭,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有了毛病…… 寅(2)埋葬罷少恒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碧蘭又來了,她抹著眼淚從懷里掏出一塊銀子,放到桌上哽咽著說:老伯,這塊銀子你過日子用,從今往后,你就把我看成你的兒媳,我來養活你,我隔些天來看你一回。老銀匠沒有說話,只搖了搖頭。他如今對人世上的事已不感興趣,他只想著早死了去和兒子做伴。碧蘭見老人還沒吃晚飯,就動手燒火為他做吃的。好在臨近過年,街鄰們給老人送來些吃的就放在案板上,有菜包子、豆包子、有擇凈洗好的雞,有一塊豬肉。碧蘭想起早先給少恒拿來補身子的人參還有一棵,放在小罐里,就剁了半只雞,切了半棵人參,給老人燉了兩碗人參雞湯,又把兩個包子熘熱,一齊端到了老人床前的小桌上。你回吧,天不早了。老人嘆口氣對碧蘭說。碧蘭也怕別人發現自己在這里,不敢久留,說了幾句老伯快吃老伯保重的話,就匆匆出門走了。老銀匠沒有食欲,眼望著那雞湯和包子的熱氣一點點飄走,到底也沒動。天亮的時候,家里的那只灰貓跳上桌子,偷舔碗里的雞湯,擁被坐在床上的老銀匠看見,漠然的未加理會。未料不大時辰,舔湯的灰貓競突然在桌上打起了滾,發出了異常粗嘎類乎痛楚地叫,這反常的叫聲最后引起了老人注意,他驚詫地看定那貓:你這是咋著了?舔了幾口湯就難受成這樣?難道這湯里還能有毒不成?灰貓那陣的叫聲越見痛楚,身子也滾動得越加厲害,最后干脆把盛雞湯的碗撞到了地上。湯碗落地的響聲喚來了坐臥在門外的黑狗,那黑狗過來,見有雞湯灑在那兒,不由分說就又舔又嚼起來。不想半刻之后,那黑狗竟也在地上翻滾哀叫起來。老銀匠驚得立時把眼瞪大:這湯是怎么了?難道真是有毒?他為自己的想法打了個哆嚓。他很快地穿衣走到灶前,昨晚碧蘭燉雞湯他在看著,她用的也就是幾樣東西,缸里的水,一棵蔥,幾勺鹽,一塊姜,半只雞,半棵人參,水、蔥、鹽、姜是家里原來就有的東西,不會有啥,值得起疑的就只有鄰居送來的雞和碧蘭送來的人參了。仿佛為了推倒自己腦中的判斷,他拿起那半只雞和那半棵人參,快步出門向一家藥鋪走去,他要讓藥師看看這兩樣東西上沾沒沾什么毒物。藥鋪里的藥師把那兩樣東西拿進鋪子里做了一番驗看后說:雞肉無毒;人參在砒霜里浸過,但毒量不大,吃一次不會致人死命,但連續用……老銀匠被駭呆在了那兒。藥師下邊的話他沒有去聽,他恍然記起許久之前的那個春天的上午,碧蘭讓少恒代買砒霜的事。啊,這個女人,原來早在那時她就安下了歹心!他看見有一只拿了抹布的手把一塊蒙了水汽的玻璃一下一下擦干凈,原先隱在那玻璃后邊的兒子的死因現在一清二楚:他是在喝了那有毒的人參雞湯之后慢慢中毒死的!碧蘭,好一個手毒心狠的女人!你勾引了我的兒子,最后還要把他毒死,是怕他泄露你的淫行?是又勾上了別的男人?你毒死罷我的兒子,還想接下來再毒死我!哈哈哈。老人突然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老天爺的眼總算還沒全瞎,他讓一只貓來告訴了我兒子的死因!老銀匠那天回到鋪子里后,關了門,出奇平靜地摸出一塊銀子,爾后在工具臺前坐下,拿起了久已不拿的銀燈,開始吹氣化銀……老銀匠在鋪子里把自己關了幾天。幾天后的一個傍黑掌燈時分,老人才拿了一件紙裹的東兩出了鋪門,徑向明德府走去。呂家人那陣都已吃過了飯,有仆人聽老銀匠說是來給大少奶奶送銀飾的,就給他指了碧蘭的住處。碧蘭那時正獨坐在臥房里,無精無神地翻看著一本什么書,丈夫道景又如先前那樣去了書房賞玩自己的飾物藏品,她猛見老銀匠推門進來,吃了一驚,忙叫:老伯,你怎——老銀匠笑笑說,我在收拾少恒留下的東西時,見他打制了一個帶有掛飾的銀項圈壓在枕下,紙包上寫明是給你打的,我就給你送來了。邊說邊就反手關上門落了栓,很像是怕外人看見似的。之后就將手上那東西的裹紙撕開,露出了個銀晃晃光閃閃有著精美銀流蘇的銀項圈,朝碧蘭遞過去。碧蘭顫顫地伸手接過,一時眼圈又有些紅了。她把項圈湊到燭光下去看,霎時也被它的精美震住,只見項圈周身被細細的銀鏈纏著,既似項鏈,又似項圈,項圈上掛流蘇的地方,還刻有碧蘭兩字還鑒有許多朵盛開的牡丹。你戴上試試吧,要是合適,也不枉了他一番心。碧蘭眼中的淚珠已是盈盈欲滴了。來,你坐下,我給你戴上試試。老銀匠從碧蘭手里拿過項圈,從中間按開接頭的卡扣,朝碧蘭的脖子里戴去,只聽咔的一聲,卡扣在碧蘭的頸后合上了。有些緊。碧蘭說。那你扯一下就松了。碧蘭于是抬手去扯,不想越扯越緊。老伯,快,更緊了。那你再扯一下。碧蘭又扯了一下。手便無力地落下來了。老伯,我喘不過氣了,快,替我松——嗬嗬嗬。老銀匠突然發一聲冷得可怕的笑:就是為了讓你喘不過氣來,我才特意打制了這個越扯越緊的東西。賤貨,今兒個就是你的死期!碧蘭的雙眼無限驚恐地瞪大:老……伯……我……勒緊的項圈已使她發不出清楚的音了,她想去扯斷項圈,手卻無力抬起來,她撲倒在了地上。我為我的兒子報仇來了,他生生死在你的手里!……為……啥……你還問為啥,你這個狠毒女人!老銀匠猛朝碧蘭的頭上踢了一下。……讓……我……生……下……她的話音像燃盡了油的燈一樣從唇間驟然熄滅,只見她的身子猛一抽搐,隨后便一動不動了。她抽搐前所做的最后一個動作,是用手撕撩開自己的上衣,把她懷孕已五月左右的高隆著的腹部袒露了出來……老銀匠趔趄著靠到了墻上。他看見碧蘭的眼珠已越來越高地凸起,他抖著手拉開門閂,踉蹌著向外走。明德府的守門人在昏黃的門燈光里沒有看出老銀匠神態的異樣,放他出了門。他進了富恒銀飾鋪子,只哆嗦著雙唇喊了句:恒兒,爹把你的仇報了!便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瓶,仰頭向口中倒去。片刻之后,也七竅出血軟在了地上。 卯第二天頭晌,一個想打銀飾的人推開了富恒銀飾鋪的門,他發現老銀匠蓋著被子死在自己的床上,忙喊來了左右鄰居。人們都說老銀匠這是受不了兒子死后的孤獨,去找兒子了。大伙湊了點錢,將他草草埋掉。三天后,從呂府里傳出消息說,長媳碧蘭因為小產流血過多去世。碧蘭的葬禮十分隆重,許多年后見過那場葬禮的人還在稱贊那葬禮的排場。知府老爺親自扶著長子道景護棺到墓地,很多人看見知府老爺不住地拭淚。事后,人們都感嘆碧蘭這短短一生活得值得,生前享盡榮華富貴,死后又是不盡的風光排場,做女人活到這步田地,也該滿意了,人早晚還不是個死。這之后,呂家又傳出消息說,長子呂道景為忠貞于碧蘭,發誓不再娶。一時又感動得城中不少婦女流淚。那年的秋末,城里的一些紳士有感于呂家又出忠貞之子,遂派人用銀粉把呂家大門前的“明德府”三個字又刷了一遍。第二年春天的一個黃昏,明德府突然爆發了一場激烈的吵鬧,吵鬧的起因無人知道,但明德府的鄰人們聽見一向說話不起高腔的呂道景聲音最高且伴有哭調,那場吵鬧直持續到深夜,吵鬧中有些字句斷續地飛到院墻外頭:……唔……老天……名譽……人參……家……翌日清晨,有人在碧蘭的墳墓旁,發現了已經死去的身著女人衣裙的呂道景,碧蘭的墳墓四周擺了一圈女人的飾物,呂道景的手里攥著一張宣紙,宣紙上用墨筆寫著一行大字:老天,你造出人是為了什么?明德府的收尸人在匆忙中沒有注意到那張紙從呂道景僵硬的手中飄落在地,更沒有發現那張紙被一個放羊的小伙撿了去。放羊的小伙只是因為好奇才把那宣紙卷成一卷,塞進了他那個保存吸煙火紙的竹筒,他當時根本沒想到他這是保存了一個故事和一段歷史。幾十年后,當他給他的曾孫子講古時,從竹筒里掏出了那張發黃變脆的宣紙,盡管宣紙上的字此時已被磨損得模模糊糊,可他的曾孫子還是眼一亮,本能地知道這張紙的后邊會有一些好聽的事情。于是,就開始了一番時斷時續頗為艱難的尋覓。他的曾孫子最后站在了那片扔滿雞毛、碎紙、爛菜葉等烏七八糟雜物的廢墟上,手里捏著那張宣紙,捏著八十多年前那個人寫下的那句詰問,朝時間的兩頭瞇眼望去……
周大新,1952年生于河南鄧州,1970年從軍,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走出盆地》《湖光山色》《安魂》《天黑得很慢》《洛城花落》等。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人民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老舍散文獎等。


